天明之時,她從佛像後頭蘇醒,照舊他已經走了,昨夜挑揀出的那些字也被他一并帶走了,她淡淡笑起來,莫名覺得欣喜。她收拾收拾瞧瞧溜出國祠,很快便隐入青翠欲滴的樹葉間。而在大殿另一邊,有人握緊拳頭,露出十拿九穩的得意神情。
宮山的黃昏最是美麗,也是她一天之中最願意擡頭多看幾眼的時候,粉紫色的天空浮着淡淡薄薄的雲彩,她努力嗅了嗅,連空氣都滿是清芬。三年了,直到最近她才覺得宮山居然那麽留人。
“天上有什麽?”不知何時,她身邊竟立着别人,她猛地一驚,扭頭見到那張臉,霎時心情不可名狀。
久久,她才反應過來,忙躬身請安:“王爺千歲。”
她低着頭,卻聽見他的笑聲:“三年前你爲了攔本王的馬,那份孤勇本王如今還記得,怎今日這般溫順小心了?”她沒有應答,皇宮怎樣,他應該更爲清楚。
“起來吧。”他一面發話,一面伸手要攙她,她呆呆望着那隻手掌,曾幾何時多想緊緊握住,然後久候不至便漸漸不再敢想了,三年的不聞不問,換做此刻過分熟稔,倒教她心酸不已。
“王爺有何吩咐?”
他略顯尴尬:“本王還記得你三年前那份直率,這般拘謹倒教本王不知所措了。”
“王爺乃經天緯地之才,奴婢不過是小小宮娥,本就霄壤之别,宮規理法皆在,,奴婢不敢僭越。當年奴婢不知規矩唐突了王爺,還請王爺贖罪。”一通客套話說的十分得體,在衛良渚的悉心教導下,談吐間遣詞用句都已不是彼時莽撞輕率的無知少女,細微轉變足以令他刮目相看。
那夜醉酒并未看真切,沒想到三年不見,她竟出落得如此标志,姿神娟潔,骨格仙妍。雖是驚訝,但眯眼細瞧還是能分辨出深藏在眉宇間的孤注一擲。
面對這個曾讓自己在無數夜裏目不交睫的男人,她表現出極大的克制,甚至連對望都不曾有,始終謹守本分。許久之後,她再次詢問:“王爺可有事要吩咐奴婢?”
他望着她出神,半晌才道:“沒有,隻是想來看看你罷了。”
三年後才聽到這句話,不是不開心,乃至呼吸間心跳逐漸快了,原來他還記得她。
這次會面着實短暫,且沉默。最後他道一聲珍重朝山腳行去,她立在高高台階上,隻是默默望着,目送着他,再沒有勇氣邁開腳步去追。
那夜她不十分開心,衛良渚看得出來,然他沒有多問,而是不動聲色抽走她緊握的筆,吹滅蠟燭,引她到佛像後頭坐下。雷雨密集的時節能有如此晴好天氣實在難得,一束月光透過窗棂點亮大殿,而她深處黑暗中,再也不需僞裝成謹小慎微畏首畏尾的模樣。
她閉上眼,這三年來的種種如蟠螭燈在腦海中旋轉而過,她波瀾不驚道:“當年我愛上一匹駿馬,追着它從草原到都城,可是我并不是個有本事的牧馬人,最終駿馬将我丢下。它有自己的森林,有它的抱負,可我好怕它會傷了别人也傷了自己。現在它失去了頭頂那撮閃閃發光的鬃毛,也丢了驕傲,于是它想起了我,然而我好像已經不再渴望将它馴服。”她頓了頓,大惑道:“也不曉得究竟是它服輸了,還是我服輸了。”
一時間大殿裏靜得可怕,連香灰落在供案上的聲音都清晰可聞,他很喜歡她的措辭,頭一次用了‘我’,仿佛真的能讓兩人做不分貴賤的知己,隻是這個故事他不太喜歡,因它太過力不從心。
盤香又燃了一圈,那香味竄入鼻腔,在腦海中幻化出煙波浩渺無風也無漪的心海,她赤腳立在水面,清涼的海水親吻她的腳尖,她緩緩張開雙臂,甯遠皆在她雙拳握緊的刹那消失殆盡。即使背靠佛祖,她也終究是個凡人,無法明心見性。
似是感知了她的太虛幻境,他淵默片刻,豁然道:“即使不再想馴服它,然當時明月在,總還是要放歌縱馬的。”
她聽着,笑着,覺得那一必定是極好的。
未至天明,她出了國祠。
“女菀。”小聲呼喚讓她挺直脊背,還未回身,那人已趕上來牽住她的手,将她匆匆帶離,行至宮門,他解下鬥篷将她罩住,侍衛也不敢阻攔,于是兩人便順順當當出了宮。他騎上馬,将她拉上馬背圈在懷中,揚鞭一揮朝着渺無人煙出奔去。
金輪躍出山頂,他們已出了都城,迎面而來的風讓她清醒無比,連空氣裏都有自由的香氣,她貪婪地吸着,錯覺整個人能再風裏起飛。
行至某處山谷,他駐馬停足,雙腳踏上草甸,頓覺充盈真實,她歡喜得忘乎所以,他卻忽然從後頭将她抱住,她的後腦撞上他結實的胸膛,頓時愣住了。
“原諒我這三年無法照拂你,生怕我的關心會讓你在宮中的處境更爲艱難,可如今我已不能再失去更多。”他呼吸凝重,她怔怔聽着,連眨眼都不敢。
晨光躍進她的眼眶,将她眸子點亮,她在一呼一吸見緊握理智道:“你從沒有失去什麽,或許那本就不屬于你。”
一語中的,他緩緩垂下手臂放開了她,她回身瞧見他傾頹模樣,同記憶力輕狂狷狂的他好不匹配,他點着頭自嘲起來:“是,你說得對,本就不屬于我,我隻是個庶子罷了。”他苦苦笑着,然那笑聲着實戳痛了她的心,他曾無助控訴過血統的不公,本同末異的尊卑害得他壁立千仞無依倚。
她伸出手想撫慰他的悲傷,怎料被他無情格開,他忽然變得激憤,擡手制止宮山的方向,賭咒道:“當平庸無奇的他坐上皇位,我全部的付出都化爲烏有,那時我便決定,甯可做壞蛋,也絕不做軟蛋!”
“他會是一個好皇帝!”她很确信。
他冷笑起來:“連你都忙他?”
“不,我沒有!”她高聲辯駁。
“女菀……女菀……”他忽然又轉了悲切的語調,懇求道:“幫我……”
“怎麽幫?”她幾乎是難以置信的。
“十日之後,你将他勸出宮,就帶到這裏來,我會親自送他浪迹天涯。”
浪迹天涯,這不正是衛良渚想要的麽?她知道的,他不喜歡做皇帝,一點也不喜歡,她莫名有點動搖了。
“女菀,聽我說。”他激動地按住她的雙肩,企圖讓她感受到自己的決心,他說:“待我君臨天下,許你後位!”
分明是晴天,她卻好像聽到了雷聲,幾乎來不及思考,他突然襲來炙熱亢奮的一吻讓她猝不及防繳械投降。她無力地發現,不管過了多久,他還是那匹讓她非常想馴服的駿馬。
夜幕降下,她摸黑回到宮中,急匆匆趕往國祠,聽見她推門的聲音,他急不可耐從佛像後頭鑽出來,望着她的好生生站在那裏,分明已經歡喜得無可附加,然面上已然習慣冷清,隻淡淡道:“還以爲你不告而别了。”
“不,不會的。”她說着就笑了,腳步輕快的走到桌案旁,提筆若無其事地問:“今天學什麽?”
他踱步過來,在紙上寫下八個大字:“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何解?”
他凝視她純真的臉龐,借此道出心聲:“世上很多事情開頭都是極美好的,但鮮少能有同樣美好的結局。”比如她會悄無聲息消失,再比如,她始終無緣那匹駿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