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要保證絕不會将今夜之事說出去,而他似乎并不覺得這很重要,以至于她賭咒發誓守口如瓶的時候,他竟一笑置之:“說也無妨,因爲根本就不會有人信,誰會不喜歡高高在上,誰會不喜歡天下獨享,誰會不喜歡唯我獨尊。若孤說不喜歡,旁人隻覺孤是在安慰他們,亦是炫耀。”
“好東西也不見得人人都喜歡,像我,我就很不喜歡皇宮。”她深有感觸,當年聽人說皇宮有多好多好,真的進來的,卻隻想着出去。
“那你爲什麽還要進來?”他很認真。
可是她不能說,況且,說出來同樣也不會有人信。
那一夜,兩人坐在蒲團上說了很多話,臨分别時他忽然想起來,很是尊重地問:“你叫什麽?”見她有些發愣,複又開玩笑道:“要是孤的秘密傳到外頭去,孤至少也該知道是誰的嘴不嚴。”
她很識相地笑笑:“女菀,奚女菀。”
翌日,國祠鬧鬼的傳聞甚嚣塵上,更言說還多出個女鬼來,遂吓得一衆人都不敢上山頂,唯獨她将就着攬下灑掃國祠的活兒,心領神會,秘而不宣,她不再怕鬼。
圍城第三夜,宮牆内外已是兩個世界,有居心叵測之人在宮内散布謠言,說衛敖才是真命天子。她不曉得衛敖和衛良渚誰更适合當皇帝,也不願看見他們叔侄反目,可她隻是個宮女,埋頭幹活才是她的人生。
“皇祖父,孫兒愧對您的囑托,眼下情況危急,若叔王今夜便破城而入,孫兒的計劃不曉得還來不來得及。”他的聲音又傳來,她靜靜聽着,并不想打擾,豈料他卻說:“出來罷,孤知道你在。”
見她沒有動靜,他幹脆爬上神台,她還在猶豫,他已經發現了她,笑道:“這裏真有那麽好麽?”她欲要起身參拜,他忙制止了,反而蹲下身子同她一起靠着佛像,繼而長舒口氣,悠然自樂道:“難怪你喜歡這裏。”
那麽狹**仄又黑暗的地方,是這皇宮裏很多個不起眼的角落之一,可這裏好安靜,靜到隻能聽見自己的呼吸,這裏好小,小到隻能容納一個人,卻莫名覺得其實這宮裏至少有個地方是完完全全屬于自己的。
“那陛下喜歡哪裏?”
他認真想了想,像和老朋友談心,他說:“孤喜歡外面,就在那道高高的宮牆外面。孤小時候有次成功偷跑出去,那是孤第一次出宮。從前父君和皇祖父都說宮裏才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可是爲什麽宮外的人分明穿着麻布衣衫,吃着粗茶淡飯,臉上卻有宮裏從來都看不到的笑意。孤很懷疑,究竟是他們困苦多一些,還是孤不幸多一些。”
那種尋常人家的快樂,他又怎麽會懂。
她在這裏面何嘗不是如此,尤其當他們已越行越遠,甚至他都不記得她了,她才後悔當初一意孤行。“興許各有各的不如意,但最不幸就是孤身一人。”她發完感慨才驚覺自己失言,欲要請罪,可他并沒有怪罪的意思,過了許久,他承諾道:“再等等罷,請耐心些,等困局一解,孤便放你回家。”
她沒有答應,這被他誤解爲她不相信自己,于是興緻一起,竟爬下神台,提起毛筆在一塊黃絹上洋洋灑灑寫了些什麽,她跟下來,茫茫然接過來瞧,遂羞赧地推回去:“奴婢不識字。”
他鄭重無比念給她聽:“孤,魏國之君衛良渚,許奚女菀出宮還家,若有食言,皇權必落。”
這樣重的承諾,她怎能不信,隻是摩挲這黃絹好奇地問:“哪三個字是奚女菀?”
他提筆圈起來,她難掩興奮,終于看見自己的名字了,又問:“那陛下的名字呢?”他又圈了三個,她雖然不認字,卻也覺得這三個尤其好看,她愛不釋手,妥帖收藏。許是看出了她的心思,他道:“明日你再來。”
又一夜平安度過,衛敖擔心悠悠衆口,投鼠忌器,始終沒有發作,可是不曉得死期不曉得什麽時候來,仿佛更加可怕。
她赴約前來,衛良渚已等在那裏。盤香燃了大半,滿室都是煙霧袅袅,這種煙跟雨後宮山半腰處的煙不同,阖宮上下都穿了白衣,卻唯獨隻有他穿起來最好看,他站在煙霧裏,像是随時都能騰雲而去。聽見推門聲,他微微回頭,淡淡道:“你來了。”
有人等着,有人眷着,原來是這麽美妙的事。
“來。”他招招手,囑咐她坐在幾案前,案頭一疊白紙,墨已研好,他道:“提筆。”
“恩?”雖是疑惑,然還是照做了,隻是從未拿過筆,她顯得很無所适從。
忽然,他修長的手指捏住了她的,溫和道:“像這樣,手掌要好似能握下一枚雞蛋,對。”而後他把着她,工工整整寫下她的名字:“在這宮裏隻有兩種人,叫什麽好似都不重要,但一定不能忘記自己的名字,因爲一旦你不記得了,就更不會有人會記得。”
她仰頭天真地問:“那要如何别人才記得?”
他低頭與她對視,懷裏這姑娘實在太天真了,他不忍道破,隻說:“若你不願待在宮裏,便不要再問宮中之事,如此才能安心離去。”
自此,二人沒有再說話,她反反複複寫着自己的名字,說實話,他的字很漂亮,如他的人一般,隻是她不論再怎麽努力學,怎麽拼命拓寫也不及他的萬一。
其實她并不知道,在她埋首練字的時候,他始終目不轉睛望着她,暗暗在心中描摹她的模樣,有一刻他覺得很舍不得她離開,但也僅僅隻有那一刻,而後發覺自己太貪心,這皇宮連他自己都不想待下去,怎麽能委屈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