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怕她失望,他的目光在她單薄的身子上緩緩流淌,往事一幕幕浮上心頭,在秋千上的她,在戲台上的她,穿嫁衣的她,着喪服的她,平靜如水的她,神秘莫測的她,會笑會哭的她卻好似不愛他。
她的千萬種模樣真教他痛心:“你一定吃了不少苦頭吧?”
盡管這不是她想要的提問,但依舊沉住氣,一面替他包紮,一面波瀾不驚道:“以前學戲時苦練身段,三九天師傅會在我身上潑一盆涼水,要我在寒風裏将水袖舞幹。爲了使身姿輕盈,師父控制吃食到了苛刻地步,餓着肚子練功的日子比天上繁星還要多,做得好累到半死,做不好被打到半死。伶人就是如此,哪怕出人頭地也照舊下賤,不過是權貴狎玩之物,是難登大雅之堂的賤種。”劉馭宵感到太陽穴處突突跳着,後悔有此殘忍一問,她咽了咽心中苦淚,在紗布上打了個死結,堅決道:“如今種種我都受得住,經傷無數,再多何妨?”
一番叙述,徵音已深深刻進他心裏,他想溫暖她,義無反顧。
香燃到盡頭,炷盡沉煙,他抓住坦誠時刻的尾巴,用爲她而傷的手将她柔荑小心握着,深深寄望道:“願,得卿心。”
大約沒有一個女子能對如此深情款款情真意切的剖白不動心,大漠風聲緊緊摧着心肝,她有須臾懷疑自己是否真的不該來。
到如今我還不曉得徵音藏着的是個什麽難言之隐,不過她肯定是來者不善,隻是恐怕連她自己都不曾料想,劉馭宵竟待她這樣好。
月色窺窗,觸我愁腸。
“徵音,我好羨慕你。”我道,“我要的男人不用是蓋世英雄,隻求他能護我百歲無殇。可是……我終究沒那福氣。”
“笑顔,别再說了……”陸華濃緊緊閉着眼睛,眉頭皺得沒了樣子,很是痛苦,興許他也在後悔沒能護着那女子,沒能讓她好好活着。可是我依舊羨慕她們,至少還有人會爲她們而心痛,這讓我不得不自憐身世沉沉歎息。
眼前的徵音并未因我的豔羨而得到些許安慰,我實在有太多想不明白的地方,于是開口詢問:“無人生來一副冷心腸,你怎忍心如此無視他?”
她默了默,苦笑起來:“人總有發黴發臭的一面,就像果子,能被陽光滋養照耀的那一面才是甜的,而我的那縷陽光,短暫得可憐。”
彼時她正被受傷的劉馭宵擁在懷中,盡管她一再提醒自己要抵觸,卻脫身不能,直到管家匆忙來報,說是殷氏想不開尋了短見,這才給了她非推開他不可的理由。
二人一道去了殷氏院中,聽下人回話,殷氏前腳被帶回屋裏,後腳便叫嚷着要找徵音對質,大呼冤枉,最後爲了自證清白,竟一頭撞在柱子上,登時血珠四濺,沒了主心骨似的倒地不起。因不曉得她傷得如何,無人敢動她,硬是等到劉馭宵來了,才将她抱到床上。
那場面慘烈極了,徵音看在眼中,不免震撼,殷氏雖目中無人,卻也是這般剛烈女子,本該是惺惺相惜引爲知己的人,如今徹底勢不兩立了。
隻見殷氏躺在床上滿臉是血,一副精緻皮囊怕是要因此破相,劉馭宵不敢耽擱,着人去請大夫,衆人慌亂間殷氏悠悠轉醒,看清床邊守着的是劉馭宵,顫抖着一把抓住他的手,情緒激動不已,血淚縱橫道:“将軍……妾是清白的……因我曉得她若是死了……将軍也不會好活……妾如何舍得!”
因這一句,徵音内心無比激蕩。劉馭宵恰好側目,對上徵音似迷茫似求證的目光,他沒有作出回應,眼前這半死不活的人已是最好證明,隻是連外人都看得明白,她卻糊塗了。
良久,劉馭宵安撫激動的殷氏,連連搖頭道:“罷,罷,罷,此事罷了。”
待家丁領着大夫入了屋子,衆人進進出出忙開了,徵音默默退了出去,好似所有事情都不受她控制,比如自己此刻竟會心亂如麻,她逃也似的奔回自己院中,屋子已恢複原樣,她關上房門,尋出離弦琴還有那封多看一眼都會心痛難當的信,她多想哭一場,或是找個人說說話,可能聽她說話的早被趕走了。她環顧屋中,幸好還有一壺酒。
杯盞未歇,她已然醉了,指尖音符顫抖着破碎了,淩亂了愁腸,她醉眼朦胧捧起信箋。
‘願上蒼不負你今日所苦,願你不負我今生久候。’原來老天爺真是要讓她苦的,可是他真的會候她麽?
啪嗒。
一滴眼淚落在信箋上,化開了署名,雎鸠弋三個字瞬時模糊,她呆住了,她在做什麽?難道試圖拿雎鸠弋來拖拽自己混沌的心?
“你在做什麽?”她恍恍惚惚循聲望去,劉馭宵正站在半開着的花窗外,她驚得腦袋頓時清明了不少,忙将信箋塞進袖中,劉馭宵踢開房門快步進來,面無表情要搶多信箋,她背過身子死死護住,卻不敵他來勢洶洶,最後還是入了他手,她挺身去搶,卻撲了個空摔倒在地。
他死死盯住逐字逐句,平整的信箋在他手中漸漸生出褶皺,他神情越發冰冷,半晌之後,他咬牙道:“徵音,我很讨厭這樣,每次同你說愛,都像自己在獨白,因我知道,你永不會回應我。”他又瞧了瞧墨迹氲開的落款,冷笑道:“你心裏裝的是那琴師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