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面懊悔,一面發着呆六神無主地撥弄琴弦,直到他無論怎樣用力都彈不出聲響,這在回過神來,隻見琴弦被一隻無骨的柔荑不輕不重地按住,他順着那隻手望過去,徵音在琴的那端微曲着身子,神情恬淡。他就這麽仰望着她,目不轉睛。
少頃,她收回手臂,從袖中掏出拜帖放到琴弦上,他展開一看,心都涼了,明知不能左右什麽,還是抱着僥幸問道:“你答應了?”
她颔首。他起身同她四目相對,這些年他爲人極有修養,很少發脾氣,平日裏連句重話都不會說,而眼下,他是真的怒了,山根處已然紅了一塊,他激昂道:“徵音,你如今已是最好的伶人,隻要你想,天下都是你的知音,何必對着他屈意承歡?這不是你的性子,什麽名氣财氣你都不屑一顧,何必要他的垂青!”
“不,我要!”她很堅決,一口咬定這就是心之所願,她不想瞞他。
“難道就因他是什麽了不起的都護大将軍,因爲他世間景仰的英雄,你便昏了頭麽?”他明知她不是這種人,然怒氣已讓他失控。
她不怒反笑:“天下竟有男人能令我昏頭麽?”她定定望着他,沒有驕傲,沒有清高,隻剩下溫婉,繼而肯定道:“即便有,那也絕不是他。”
這樣的眼神,這樣的句子,他自诩聰明,卻也似懂非懂,或許說他有超人的領悟力,能參透所有高深的曲子,卻始終看不透眼前這個女人。認清楚這點,讓他着實沮喪。
她深深吸了口氣,沉沉道:“我意已決,無需勸我。”
“好。”他艱難吞下所有的話,她想要他沉默,他便再不開口。
他接受了她所有決定,她很安心,說了來意。她語氣平和,模樣誠懇,道:“請先生爲我度一支曲。”
“度曲?”他疑惑。
“是!”她極有态度:“學藝至今唱過無數曲子,悉是别人的故事,如今我想要一首曲子,隻屬于我一個人。”
最後,他答應了,許她三日爲期,在他心裏,無論怎樣精雕細琢的曲子,她都值得。
他不眠不休醞釀開來,在第三日黃昏一氣呵成這首名揚四海的《繁縷曲》。也正是這首曲子讓他和徵音雙雙青史留名。
天下伶人何其繁多,唯有她,藝使龍躍鳳鳴,德令滿室馨香。就像繁縷花一樣,是上天賜予凡世的恩惠。
他将工尺譜呈上,懷着送她遠去的難舍之情,心是痛的,但他選擇成全。
這曲子她很喜歡,一度忍不住下巴顫抖,眸内生水,連呼吸都亂了,如此婉轉深情動人心魄的曲子,怎能教人不愛。于是,她提筆在工尺譜下寫了歌詞,一句句竟跟他心中所想不謀而合。此曲一出,會有怎樣反響,他們心知肚明。
多難得,他們互成彼此可遇不可求的知音,卻在合力做一件抽刀斷情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