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忙回頭去瞧,果然是她,可她不是早已出城了麽?他驚慌失措,暴怒追究走漏風聲之人:“是誰!”
老管家蹒跚而入,跪倒在他腳邊,老淚縱橫道:“公子,老奴實在不忍您這般折磨自己!”
他的呼吸短促混亂,掙紮着要站起來躲避,阿九已經走了進來,一把将他拉住,他閉着眼睛将腦袋扭向一邊,他雖看不見,然他曉得她一定哭了。
“爲什麽你不告訴我,爲什麽甯肯我恨你,你有沒有想過,要是我不介意呢?”她隻想同他在一起,沒有别的要求了。
良久,屋子裏靜極了,知道金兮何的嗚咽打破了沉默,他心碎了一地:“那天我對你惡言相向,叫你滾,可是你才一轉身,我就後悔了……我知道你不怕死,可同我這個廢人在一起會讓你生不如死。”他緩緩轉過頭,睜開眼睛,讓她得以看清他不再如昨的面貌,阿九強忍着大哭一場的沖動,任嘴唇不住顫抖,眼淚一顆顆砸在她抓住金兮何的手背上。
金兮何卻哭了,我甚少見過男人落淚,更不曉得因情而掉的眼淚會讓他那雙不在光亮了眼睛充滿了神采,美得驚心動魄。他頹喪道:“我已經瞎了,你知道瞎了是什麽意思麽?那意味着我往後都不能拉弓射箭,豢養雀鳥,也不能自由來去,更不能……不能再将你深深望着……我是個廢人!”
“不!”阿九竭力表明真心,“說什麽生不如死,隻要和你在一起,我哪裏舍得去死?你看不見又有什麽關系,你還是你,于我而言并沒有分别,絲毫不會讓我少愛你一分。讓我做你的眼睛,做你的手,你的腳,你的身體,乃至一切! 我知道你心裏阿九一直是個小姑娘,可她也是個女人啊,隻想站在這裏,望着她的男人……兮何,不用你望着我,換我望着你。”
多值得珍惜的一雙人,那麽忘我的相互深愛着,藏也藏不住,騙也騙不過。他伸手輕撫她的容顔,一寸寸刻進心間,看不見卻比誰都記得清。
她附上他的手背,将臉緊緊貼在他溫暖的掌心裏:“ 我們做了那麽多違心的事,但是現在請不要再推開我了,同樣活的心口不一,不在一起多可惜。”
“阿九……”金兮何猛地将阿九圈在懷中,眼盲了,心就看見了。他深深懊悔泣道:“我當初怎麽會傻到放你走呢,想想都好可怕,謝天謝地你沒走遠。”
金府收了所有花哨的裝點,露出書香門第的雅緻,一院雀鳥好似睡意全無,同青鸾一道啼着花好月圓的歌,阿九扶着金兮何在月光下漫步。她忽然松開金兮何的手,閉上眼小心翼翼摸索着前行,她從來不曉得看不見原來會如此沒有安全感,可是她很想知道究竟金兮何的世界是怎樣的,她要的,不過是同悲同喜。
不知不覺,阿九已經走遠,金兮何再聽不到銅鈴聲響,頓時慌了,張着雙手呼喚她,她睜開眼睛朝他奔去,他如釋重負又珍惜至極,從懷裏摸出帶有他溫度的紅線,笨拙地纏在她腕上,溫柔乞求道:“阿九,來我這裏,不要離去。”
經此一難,再沒有什麽能将他們分開。這是個好故事,令人動容到忘了年月,覺得它不該隻屬于某年某月,而應是每年每月。
不忍打擾他們,我們刻意略去了告别,陸華濃催促我回去,我忍不住回頭又瞧了一眼,不曉得在他方有沒有這樣一個人,愛我如生命。
睡前服了最後一劑百回草,沉沉睡了過去。
我做了個夢,這次很慶幸不是從懸崖墜落,亦沒有被人刺殺,而是置身仙境,滿湖煙月,一汀鷗鹭。我立在湖上,遠遠眺望草色青青的白沙堤,堤岸上行來一如琢如磨的君子,他一打扇子亦瞧見了我,那溫潤一笑使我亂了神思,那張臉,我識得。
驚醒夢散,擁着杯子獨坐許久,忐忑得不知所措,披了衣裳到院中尋個安甯,不想陸華濃興緻頗好,于石桌上自斟自飲,将滿園夜色獨占。
“是找我麽?”他未回頭,卻已知我來,又問:“不願陪我飲一杯?”
“好。”不曉得爲什麽,我居然答應了,移步坐到他對面,他替我斟了酒,不覺好笑,當初在房山上多水火不容的兩個人,今夜竟能月下對飲,多玄妙。
長夜漫漫,不想枯坐無言,我尋了個話同他說:“你怎知金兮何在撒謊?”
他望望圓圓的酒杯,又仰頭瞧瞧天上玉輪,恐是念及他的妻,可惜人月總不能雙圓。他啜了口酒,口舌溢香:“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時何模樣,我很清楚。”
都是孤鸾寡鹄,他的傷感我好似能體諒幾分,然我想起夢裏那張臉,難以釋懷,糾結半晌終是問出了口:“陸華濃,我想,曾經是否見過你?”
或許是我問的太突然,或許是他不勝酒力,他怔忡地望着我,神情難解,他眨了眨眼,眼底有些濕潤。我茫然無措,追問道:“告訴我。”他兀地垂下腦袋又斟一杯酒,以指封緘颠倒紅塵道:“噓,且飲此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