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進這府邸以來,他就在不斷推翻自己的預設,幾乎每一眼,都能發現疑點,他需要一點時間來好好整理一下。
一上船,潮濕的木質獨有的氣味讓他一下子就放松了下來。
推開船艙的窗後,湖面微微帶着水腥味的風便裹挾着濕潤的氣息,朝他兜頭蓋過來。
鄭元甯無意識地笑了笑。
這些年,他是越發喜歡這樣的感覺了。尤其是經曆過貝加爾湖邊的那場守衛戰後,水和船,讓他覺得既親切又舒展。
定下心神,便一點點摩挲過船艙壁,從頭梳理起來。
這位晏小姐和她的丫頭翠兒對整個仙居城都很熟悉,應當是在城中住了好些年頭的。
從這府邸的森嚴管制和她們的言語之間,都可以知道她們不能随便離開這座府邸,并且晏小姐本人不能以真面目示人,顯然,晏小姐本人不是仙居城的生面孔。
或者說,城中有人能夠認出她。
一個久居仙居,還害怕被人認出來的,年輕富有的姑娘,看着似乎也沒什麽心機,心思十分單純。
重點是,長相還與林燕妮很相似,住的宅院在布局上也與林燕妮相仿。
最大的可能,大約就是林慶山與已故林夫人的另一個女兒。
但他出京前,池夏曾把林家與西林覺羅家往來的書信、相關的禮單等都給他看過。
林慶山名義上定然是隻有一個獨生女兒。
他的獨生女林燕妮,當初是因爲“母親去世,父親傷心過度多有疾病,無法好好照顧女兒,也不便爲女兒相看人家”的理由,被送到鄂謙府上的。
鄂謙任台州知府,既是林慶山的上司,也是他的連襟,關系自然是親近的。
林燕妮到台州府後,也時常回仙居探望父親,鄂夫人每每總會讓她帶些上好的藥材等回去。
選秀開始後,鄂謙和鄂夫人更是将林燕妮帶回了京城,也積極爲她的親事籌謀。
但林燕妮表面上懦弱膽小,行動上卻很是大膽,非但沒有按照他們的意思落選,還積極主動地進宮成了宮廷女官。
這裏頭也有兩處說不通。
其一是林慶山的身體看起來并不虛弱,遠沒到要“托孤”的地步,甚至聽說年初還納了妾,如今妾室都已經身懷六甲快要生産了。
其二就是林燕妮的性格,一個被嬌養的獨生女兒,大概率是不會懦弱可欺的,林燕妮一開始到鄂謙府上的懦弱可憐,顯然就是特地表現出來給他們看的。
比起林燕妮,他倒是覺得這位“晏小姐”,更像是被千嬌百寵着長大的官府千金。
鄭元甯心頭一跳。
倘若京城的林燕妮真的是個“冒牌貨”,而“晏小姐”才是真正的林燕妮呢?
林慶山以“托孤女”的方式,在頂頭上司,也就是鄂謙身邊埋了一個眼線。
又借着選秀的時機,把這個眼線送進了皇宮!
假的林燕妮去了京城,那真的林燕妮就絕不能再出現在人前,否則一旦被發現,就是欺君之罪。
所以這位“晏小姐”,雖然生活富庶,有大把的銀子可揮霍,卻不得不遮擋容貌,“囚居”于這個城郊的宅子。
這樣一來,這一切倒是完全能夠說得通了!
鄭元甯攥緊了手,下意識地眨了眨眼,才發覺有細密的汗珠流到了眼睫上。
繞到甲闆上細細看過,船桅杆下一般會留建船的時間,有時也會寫一些類似“傳記”的記錄文字。
包括這艘船屬于誰,用做什麽用途,負責建造的人是誰等。
而這艘船上……
刻的是:賀愛女燕妮及笄。
所以,他方才的猜測,哪怕沒有百分百的可能,至少也有大半的可能就是事實!
若不是陰差陽錯,太後正好在此時去了香山清修祈福,把林燕妮作爲新任女官帶出了宮,那這個眼線,就埋在皇上和皇後娘娘身邊了!
費了這麽大的勁,甚至不惜把親生女兒變成一個不能見人的“外室”,所圖絕對不小。
那麽,假的“林燕妮”與皇後娘娘如出一轍的容貌,想必也是爲了接近皇上和娘娘而刻意爲之的。
這個猜測讓他又有些焦躁起來。
他知道,池夏已經走上了一條與曆朝曆代的後妃都截然不同的道路,這條路沒有護欄,也沒有退路。
她一直在大步地往前跑,看起來走得很穩,但實際上,現階段她所能倚仗的,隻有皇上的信任,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有可能影響她的安穩。
出京時,他就曾暗暗想過,這十年間,他要讓水師成爲她的銅牆鐵壁。
……
暮色漸濃,湖面上的風也變得更涼爽了一些。
翠兒跑到了湖邊,大約是看到他站在窗邊,便朝他揮手:“先下來吃飯啊!開飯啦!有我們剛摘的楊梅呢!”
鄭元甯按捺下種種思緒,飛快地把船艙裏全部檢查了一遍,從甲闆上跳了下來。
“這船沒什麽問題,隻要稍微調整下就能開。明天早上我去買點東西,下午就能修好。”
“這麽厲害?”翠兒連連點頭:“要多少銀子呀?我先去賬上支兩千兩給你?”
鄭元甯:……
進了這府門之後他對銀子的概念真的茫然了。
翠兒一看他不說話,“咦”了一聲:“不夠的話我得去問問小姐,我一次不能支那麽多錢……”
“不必,”鄭元甯趕緊解釋:“翠兒姑娘放心,我就買些木榫和螺旋槳,花不了十兩銀子,不必支錢,隻當是我的謝禮。”
翠兒“哦”了一聲,倒像是有點遺憾:“真不用我陪你去麽?”
“真的不必,”鄭元甯笑到:“去的也不是熱鬧的鋪子,就是木工那裏。即便你去了也不會喜歡的。”
而且他必須一個人出門,把“真假千金”這個事立刻密折上奏,讓皇上和皇後娘娘知曉,最好能悄悄順着假“林燕妮”這條線,深挖追查,想必是能查出一些東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