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海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深黑,像一個極深極遠的洞穴,要把目之所及的一切全都吞噬。
鄭元甯發現自己茫然無所措地飄在海上,他不知道自己爲何在海上,也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兒去。
一個滔天巨浪過來,他曾經倚仗,最爲信賴,如同左膀右臂的堅船利炮,立刻都被撕成了碎片,像破爛一樣随波漂流。
彼得一世踩在浪花的頂端,陰恻恻地沖他笑:
“逮住你了!滑不溜丢的泥鳅!”
彼得的手一揮,無數黑色的藤蔓便從浪花裏伸出,把他的四肢死死纏住。
細細一看,這些藤蔓竟全都是水流組合而成。
他極力掙脫,那些水珠連成的藤蔓卻如同附骨之疽,怎麽都擺脫不開。
所以……他竟然要死在這裏嗎?
他生在海邊,長在海邊,他見過無數的潮汐和暗流。他因爲船、因爲海而認識了這世上最最耀眼的人。
他曾暗自發誓,要做這海上最閃耀的将星。
要讓她打造的艦隊,成爲無堅不破的利器,成爲她傍身的資本。
死在這裏,怎麽能行?
鄭元甯猛地睜開眼,驚坐起來。
他想起天黑前池夏來找他商議的事,和噩夢裏仿佛能操縱深海的彼得一世。
第一次意識到,他竟然對水有了恐懼。
身邊的弘晟還睡得極沉。
鄭元甯攥緊手止住了顫抖,悄無聲息地出了營帳,走到湖邊坐了下來。
湖水極輕極輕的靜流潺潺,在他的耳膜裏卻好似驚濤拍岸,一次又一次地沖刷着他極度緊繃的神經。
在這裏坐了不到一刻鍾,他額頭已經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卻不信邪地咬緊了牙,俯身掬起了一捧水。
營地裏篝火“噼啪”一聲,爆出了三五個火星子,散在夜空裏。
鄭元甯一下子縮回了手,水珠四處散落,有幾點濺到了他臉上,他手忙腳亂去擦,終于忍不住捂住了眼睛。
怎麽會這樣?
娘娘說得那麽明确,他隻要展現出自己的才能,讓彼得一世“猜到”他的身份,勾起彼得的興趣來探大清水師的底,就可以功成身退。
反正隻要他們這一頭不承認,猜測永遠就隻是猜測。彼得不能把他怎麽樣,皇上和娘娘也不會允許他對自己怎麽樣。
可他,竟然好一會兒都說不出話來,甚至控制不住地打了個冷戰。
驚得娘娘立刻閉口不提這件事,還特地叫了弘晟過來跟他一個營帳休息。
鄭元甯在水邊坐了許久,幾次想去碰水,到底又都縮了回來。
值夜的侍衛原本以爲他是睡不着出來走走,沒想到他一坐就在水邊坐了半宿,相熟的人不放心,換值後看他還在,半是好奇半是關切地湊了過去。
“鄭大人,您怎麽還在這兒坐着呀?這湖白天看看還行,挺好看的。晚上就一片黑了,風也冷,您還不去休息?”
鄭元甯下意識地不想讓任何人看到自己的失态。
閉上眼用力掐了自己一把,恢複了一點神智:“沒事,一坐下來就忘了時辰了。我這就回去,你下值了也快回去休息吧。”
那侍衛摸了摸後腦勺,有點奇怪。看他起身時一晃,一腳踏空,控制不住地掉進了水裏,趕緊伸手去拉他:“哎哎,鄭大人小心啊!”
鄭元甯意識裏清晰地知道,這湖雖然平均水深很深,但他們所在的這一片湖邊,也就是不到一人高的淺水灘。
他隻要稍微劃一下水往岸上靠就能爬出來,甚至他隻要把手伸給那個侍衛,對方就能拉他上來。
在平時,他或許手一撐就能跳上岸,這會手和腳卻像是有千斤墜着,擡不起動不了。
甚至他的脖子還沒被沾濕,就已經覺得自己憋得難受,張大了口,還是吸不到、透不出一絲氣,憋得忍不住用手去抓自己的脖頸。
侍衛懵了:“來人!快來人啊!”
當值的侍衛中就有水性不錯的,幾個人七手八腳地下水把他拉到了岸上。
有人看鄭元甯臉色灰白,瑟瑟發抖,趕緊拿了一條毯子給他:“小鄭大人,擦擦水,晚上天還是涼的。”
鄭元甯牙齒格格打顫,絕望地閉上了眼。
這一下動靜不小,弘晟也聽到外頭動靜醒了,一看邊上鄭元甯沒在,索性也披上衣服出來查看情況。
侍衛知道這倆人是在同一個營帳裏住的。見了他倒是松了口氣:“世子,小鄭大人落水了,好像有點着涼。您看要不要找大夫來看看?”
弘晟一臉莫名其妙。
他剛才确實聽着是侍衛在喊有人落水了,還以爲鄭元甯是跑出來救人的。
鄭元甯溺水?
他在水裏就跟條魚似的,魚能在水裏溺水?
但現實就是如此。
鄭元甯閉着眼睛裹着毯子坐在那,長長的眼睫上還殘留着水珠,面上毫無血色,連嘴唇都泛着白。
……
這幅面容配上這個脆弱的神情……
弘晟覺得是個聖人都得被蠱惑,看邊上那幾個侍衛想湊過去又不敢的樣子,他回過神,趕緊接了侍衛手裏的毯子,直接上去蓋在鄭元甯頭上。
“快把臉也擦擦,咱們回去換個衣服。”
眼睛和耳朵都被罩在毯子裏後,鄭元甯耳邊的聲音消失了,剛才敏感到要失控的五感逐漸恢複了正常。
不受控制的手腳仿佛也逐漸回到了他身上,能按照他的心意動起來了。
鄭元甯沉默着站起來,沉默着跟弘晟回了營帳。
弘晟百思不得其解:“怎麽了?你下個水居然還要别人救了?身上的傷還沒好?”
他知道鄭元甯肩膀上有舊傷:“我找劉裕铎過來給伱瞧瞧吧?”
鄭元甯抓住了他的衣袖,啞聲搖頭:“别去,我沒事。”
弘晟皺眉:“那不行,娘娘剛才把你交給我了,我要負責的。”
鄭元甯堅持不肯松手。弘晟拗不過他,看他似乎确實一切如常,到底是沒再堅持。
龍帳中,池夏聽完蘇培盛的回話,陷入了沉默。
她确實知道有些人長時間在海上會有心理問題,鄭元甯在海上漂泊了半年,又遇到彼得那樣的瘋子,有點恐懼似乎也可以理解。
但她從沒想過鄭元甯的情況會這麽嚴重,甚至嚴重到無法下水的地步。
雍正擺手讓蘇培盛出去:“他畢竟才十幾歲,給他點時間,慢慢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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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