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會吹唢呐的姑娘,你不必如此。”
有幾位老兵心細。
雖然剛煮開四鍋湯圓,其他鍋還在等将士們陸續送水過來。
但是他們發現隻要煮開一鍋,在老百姓即将要分發給将士們前,那位會吹唢呐的姑娘就會站在每口鍋前,率先舀出四個粒,當着衆人面前先吃第一撥。
他們怎麽可能會不信任百姓。
先不說這次老百姓一路忍受寒冷,都不在家和家裏人過節了,來給他們送吃送喝,哪裏可能隻來了三百人,特意跑到邊境給他們下毒有病啊?
這叫駐紮着幾萬大軍。
隻說自從換了主将,各個大營都特意設了監軍百長。
監軍百長一方面關心他們平日裏的訓練想法和生活。
像前幾日有一部分兵卒收到家書,百長就會問有沒有家裏有難處的,說出來衆位兄弟們要是不能解決,咱們還可以往上找更大的将領解決嘛。
有一位老兵就說老家來信,提他妹子被當地惡霸欺負得不行,逼着讓給當通房。
最近才聽說這事兒連奮武将軍都知道了,奮武将軍還竟然派出她的親衛官歲豐去辦。
而他們是咋知道的,聽說歲豐出發前有問過,有沒有誰住在那十裏八鄉要捎物什的。要不然說還是女将軍手底下的人心細,講究實際。
大夥還聽說别看歲豐話少又是女親衛官,但她和當地衙門打交道辦這種事情特别有經驗。因爲奮武将軍曾連她老家欺男霸女的親戚都沒慣着,直接連根拔起收拾到底。
這事讓原鎮北老兵們深深地覺得,難怪以前總聽說霍家軍待遇高,連普通兵卒出門在外都傲氣,原來這就叫作主将來自于百年世家的底氣。
現在他們鎮北軍除了皇家人不敢得罪,剩下的甭管提哪個世家給撐腰,這背後有什麽貓膩,他們主将極其手底下的霍家軍将領們,啥都敢爲他們出頭做主。然後過後也隻有一句話,好好訓練,别分心。
這事兒也讓他們一下子有種,發自内心的歸屬感是不能言說的。
而至于分散在各個營房的監軍百長,另一方面就是會幫大家了解霍家軍前身。
沒少講好些關鍵時刻,老百姓那都給送過水,送過柴,還給敵寇下過藥又跑去急忙給報信兒。
讓大家了解到許許多多操着一口鄉間俚語的種地農民,也是有屬于他們的智慧。
大夥明白,監軍百長不停講這些,講了半年之久,就是想讓他們,尤其是一些老兵油子,往後袖标帶着霍家軍的标記豹,胸口還有你名字跑不了你,往後再出門在老百姓面前要點兒臉。要是不要臉,别的大營軍士在你的老家也對咱爹娘搶吃搶喝嗎?人家隻要找來告狀就扣軍饷當作補償。
總之,半年下來,原鎮北老兵們不僅和鎮北新軍融合得還算好,誰也不服誰大不了就出去比試比試。而且就差發誓說了,我們和以前不一樣。
再者,咱剛剛不是才一起扭完秧歌?老百姓要是在他們面前還要先試吃,他們才敢吃,那成了啥事兒?這可是人家的心意來探望的,在埋汰誰呢。
多麽破壞氣氛。
許田芯确實有小小試吃的意思,也不是說下毒。
她是怕湊巧跑肚拉稀賴她們,要知道她奶可是分三批鹵了上千隻鴨子,第一批那是三天前的事兒了。還有包湯圓是經村民百人手,萬一誰沒洗手呢。
最主要的,她來時路上沒吃黃米飯,快讓她試吃點兒吧,餓了。
結果這一句話大夥全看她,許田芯端着湯圓碗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确實不必如此。”更多的人笑着說道。
劉靖棟剛幫學子們弄完冰雕,畢竟他也是讀書人一份子,再一個他們二道河人,現在制冰非常有經驗。他站在油布棚前正好聽到這句話:“……别的啊!”
許田芯再也忍不住了,什麽姑娘小子的,不能當着這麽多将士們面前張大嘴笑,當即端着碗就笑得哈哈的。
而且還笑得收不住聲了,因爲劉靖棟比她還不如,她起碼路上吃過烤地瓜,劉靖棟一路上啥也沒吃。
問他,他就說,要到了這裏試吃。
這下妥了,人家不讓試吃了,劉靖棟瞪着他那雙大眼睛都懵了。
給許老太愁的啊,笑着說:“哎呦我天呐,我孫女算是止不住了。”
而伴着許田芯的笑聲,做飯的婆子們還有往屋裏端炭盆和送水的将士們,明明不了解裏面發生什麽事兒,竟然也莫名其妙地跟着一起笑。
這可真是過節了,連在外面挂紅燈籠的将士們也深深覺得,那十五的團圓年味兒,噌的一下就上來了。
之前過年和今天比好像差點兒啥。
而且今日有了老鄉們的到來,怎麽感覺駐守在這裏的寒冷和枯燥也淡了許多。
“來,将士們,湯圓好了,來取湯圓啦!”
許老太站在頭鍋前,望着面前的小夥子問道:“我瞅你不大,叫啥?”
“大娘,勞累你們來看望我們,還帶了吃的。我十六,名叫馬大哈。”
許老太:“……”
這是哪個沒正溜的父母給取的名字,比他們村老馬家的馬發黑、馬發亮、馬發香還不靠譜。
可是開口笑着說的卻是:“好名,你是第一個,這可真是個好兆頭,往後咱就從你開始開懷大笑、笑口常開。大娘記下你的名了。”
也記住了你的模樣,才十六歲和她老兒差不多大。
“你叫啥?我看你好像是個官。”
“大娘啊,我是大奎。”
“艾瑪,是你啊!”過年讓趙大山,大山又轉交媳婦,特意給她稍去兩塊布料。
聽說她家有田生前,在這大營給人當兵役幹活,和面前這人還有大山關系都很好。
許老太趕緊快速撈出幾個湯圓,用的是自己的碗,她看大奎空手來的。
又急忙回頭找人接她這一攤,回頭一看,錢員外站在她旁邊正嘿嘿嘿不知道傻笑啥呢,将木飯勺往他手裏一塞。
“我不會。”
怎麽就不會,你不會煮,還不會舀嗎?你員外爺多點兒啥。
然後許老太就一把拽住大奎的胳膊就往一邊站,想細細再說兩句話。
可大奎是特意來的,他馬上就要換防去北嶺帶隊巡邏。
當年,正是因爲年節對北嶺放松警惕,總覺得那是險峻又茂密的原始森林,又是凜冽寒冬連大型野獸都不能讓敵寇走出林子,沒想到人家就是有馭獸師且走出來了,忽然兵臨城下。
所以作爲小官将,平日裏比兵卒們一定是多出許多休沐日的。可過年過節絕不能休息,必須帶頭巡邏。
沒看連大将軍和幾位帶兵将領都來了嘛。
此時,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但是當大奎聽到許老太一下子就認出他,一句艾瑪是你啊,他當即淚濕眼眶。
大奎本就情緒激動。
因爲他之前一直在偷偷看“會吹唢呐那姑娘”,知道那是他有田兄弟的女兒。
所以就一邊望着許田芯,一邊心裏絮絮叨叨着:“有田兄弟,你閨女特别好。你放心吧,我聽說她現在有許多貴人。我也終于又回到這片黑土地。甭管閨女往後能不能用到我,我都會和大山一直看顧她……”
許老太看出來了,面前的漢子不想當着這麽多人面前落淚,正在強壓着激動情緒。頭側到一旁用掌心使勁抹眼睛,說話也藏不住哽咽:“大娘,我、我就是來看看您,馬上就要去巡邏。”
“再着急也要趁熱乎嘗嘗我的手藝……”許老太覺得邊防大營備不住是犯點兒說道,要不然她何至于平平常常的一句話,說完鼻子也一酸掉了淚。
許老太将飯碗遞過去,笑着抹把眼淚道:
“你瞅瞅咱娘倆,頭回見面多高興的事兒,這是在幹啥。
你不曉得,其實從大山媳婦去家裏給料子我就惦記看看你,想着不能往後走頂頭碰都不認識啊?
也想囑咐你,家裏現在挺好的。”
許老太使勁吸了吸鼻子,這回眼淚徹底沒了,繼續笑着說道:
“你看看我都能湊出這麽多肉來探望将士們,再往後可别給家裏買那些,那你就外道了,啊?大奎。
到時休沐就和大山一起往家裏去,咱家還開湯池子了呢,到時你泡泡熱乎的,大娘再給你們做點兒順口飯菜。
大娘真不是和你誇口,艾瑪,都給大山吃饞了。
我聽紅梅抱怨說,往常大山從不挑飯菜沒滋味兒,眼下動不動就說照我做的差點兒滋味兒,你必須要去嘗嘗。”
大奎一邊往嘴裏舀顆湯圓細細嚼嚼,一邊淚中帶笑連連點頭說,聽趙大山顯擺過。忽然想起一事,又加快吃的速度,這回連湯帶圓子直接倒進嘴裏,囫囵往下吞:
“大娘,我幾位兄弟來沒來,我想見見。”
“沒來那麽多,這不是家裏開鋪子嘛,這兩天商隊陸續回程,老三能幹,老四會做點兒飯,還挺忙不敢離人,就你二弟來了。走走走,我帶你去見見他。”
許老二到了邊防大營,連騾牛都沒喂,讓他裏正叔負責那一攤,一直在給村裏有名的大畫師高滿堂舉着火把照亮作畫。
咱鄉下人哪有什麽節目,這個畫要是能作好,絕對是很出彩的。
而作畫地點是換防兵卒會從這個小偏門離開,通往住處的牆壁上。
此時,畫已經先用炭筆畫完了,正在用許田芯上次托叔叔們去府城買的染料上色,想必上色完,這一大幅圖畫顔色會極爲鮮豔。
許老太和大奎來的時候,許老二正站在木梯上舉着火把給細細照明。
下面餓得不行的劉靖棟,正大聲和高滿堂商量着什麽。
“兒啊,這是你大哥當年處得特别好的兄弟,你叫大奎哥。”
許老二就不能提他大哥,不提都沒事兒蹲樹旁哭,一提更完了。
尤其今日,眼下腳踩的這片大地,他大哥曾在這裏生活過。
許老二一直控制自己别去想,咱是來慰問的又不是來哭喪的,沒想到見到大奎終是破了防。
要不是怕他娘傷心,此刻許有糧一定會問大奎:
“我大哥生前住哪個營房,能不能領我去看看。他又是咋死的,我們連他屍體撿沒撿回來都不曉得,我隻想知道這個,卻沒人能和我們說清楚。”
趙大山曾被許有糧數次追問過。
大山說,你大哥犧牲那日是一場惡戰,一直是從天亮打到傍晚擦黑作戰。而你大哥是将他能留下的我和大奎,都留下了,然後最後一波他就沖了出去。
那時已經天黑看不清太遠,當時就城樓往前幾裏地能看清。
然後以我對你大哥的了解,那一定是沖到最前面最有血性的人。
其實趙大山戰後曾四處打聽過,可當時敵軍攻城門還架梯子往上爬,活着的人都在忙着抗敵。
而他當時腿受傷爬都爬不起來,坐在城牆裏面隻,能拖着受傷的腿,無知無覺地給沒倒下的人遞箭羽。心裏想着多遞箭,他的前線兄弟生還希望就能大一點兒,直到血流的也是累的昏迷不醒。當時,他都不知道大奎人在哪。
再後來,聽說休戰時還沒撿完城門附近的屍體和武器,這是默認的,唯有的道義敵我雙方都會撿自己的英雄,可緊接着援軍和談和大臣就來了。
聽說六名談和官,着急去敵軍駐紮營地要賠給人家不少東西,當時下令快速将屍體摞在一起燒了,幹這活的是後來那些官員帶來的人,壓根兒就沒用鎮北軍。
而且就算找也很難。那年的鎮北軍軍費有限,不像眼下,衣服上給特意縫補一塊名字和祖籍。
這不嘛,此時許老二看眼他娘,就很是心酸的強壓下心裏話。
再被大奎幾大步上前就抱住了,一句“二弟,我和你大哥沒差”,當即落了淚。
許老太在旁邊說,唉,這是幹啥。她今日好像一直在重複這一句話。
許老二緩了好一會兒才笑着嘀咕句,娘,這裏好像犯點兒說法。
大奎被手下兵卒找來,再次笑着使勁拍拍許老二的肩膀就匆匆離開。
與此同時,劉靖棟正問他的先生:“先生,嘎苞米的嘎咋寫。”
他的老童生先生正凍夠嗆在刻雪雕字,聞言頭不擡問道:“爲何要寫這個字。”
“因爲畫要做完了,鄉親們讓給畫上留下一句話,叫作:嘎完苞米,再來看你。”
“你就不能割嗎?”
啊,對。
可是劉靖棟轉身走了幾步又站住:“割字也不會寫。”
他的先生:“……”回去你還是接着蹲級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