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塾,謝師日。
劉靖棟坐在一些比自己年紀小的同窗後面。
他長得人高馬大,坐在最後一排看起來極爲突兀。
等前排那些十一二歲小同窗交完作業,下一撥即将就要輪到他。
到時劉靖棟會當着一衆同窗人面前,念自己作的六首詩。
“早起去鋪子就幹活,幹到晚上看不見……”
不出意外的,同窗們随着劉靖棟念詩發出了笑聲。
這都不如黃口小兒寫的。
劉靖棟站在先生面前,手中握着一沓子寫滿字的紙張,一時間不知道要不要繼續讀下去,緊張羞愧地低下頭。
其實私塾剛放假那陣,劉老柱聽聞小兒子還有六篇作業時,曾動過作弊心思想過求助白慕言。
劉老柱想的清楚,咱也不要白慕言現在寫的文章,就拿白秀才公幾篇孩童時期的玩鬧之作交上去就行。
人家鬧着玩寫的,就夠他兒子用。
要不然咋整啊,他這個當爹的想想小兒子就頭疼。說是初六帶着五辛年禮來謝師。實際這一天在交文章時,就會決定繼續留在啓蒙班還是升一級進入丁字班。
劉老柱是真怕他兒子又又又又留在原來的啓蒙班裏。
但是沒想到的是劉靖棟一口回絕了。
别人寫的再好,不是他的。
他寫的再差,也是自己的。
他不要作弊。
“繼續。”
先生端起茶碗,在喝茶時特意掃了眼下面的學生。
其實先生也早就知道,劉靖棟要想作弊能找到白慕言。
因爲他同樣也是白慕言孩童時期的啓蒙先生。
白慕言早在大年初三那日就來給他拜過年。
話中曾提及,想讓他幫忙尋一位會因材施教的教書先生。
二道河想要請去。
說起因材施教,白慕言正是拿他面前學生劉靖棟舉的例子。
他這才知道,近些時日,白家和二道河劉裏正家似乎走動很近。
說這種一定不能參加科舉的,如劉靖棟,如二道河那些已經上了年紀卻随着互市到來,也渴求想學會寫字看帳的村民們,那麽對于這種不科舉的學生們應該如何教導,應該尋一位什麽樣的先生用怎樣特殊的方式教導,還不耽誤幹農活,他們師生間真就正經讨論了好一會兒。
過後,白慕言走了,他看着家訓沉思許久。
什麽叫做先生,隻要你想學,那就一個也不能放棄。因材施教嗎?
此時,劉靖棟開始念第二首:
“肩挑日月兩頭長,冰天雪地真心涼……”
并且在念的時候,劉靖棟腦中回想許田芯鼓勵他的話。
田芯侄女說,靖棟叔,你最大的優點就是心誠。
是,書别人記一遍就會,你卻要讀千萬遍才能記住,總是排在末位。
對比别人,似乎顯得你很愚鈍。
可那又如何?就算你愚鈍,但是并沒有成爲你不想努力的借口,這就是你最可貴的地方。
看到這渾濁的水了嗎?隻要給它足夠的時間去沉澱,也會變得清亮起來。同樣的,隻要你還想努力,隻要用心去做事去學,你學的再慢也能儲藏起來不少知識。
這是大道理,鼓勵叔用的,有被鼓勵到吧?你以爲這就夠了嘛?
不夠,懂再多大道理都不如實用。
田芯兒侄女就建議他:爲了不被打擊,能往上升一升還是要想想辦法的,要不然天天學啓蒙那點兒知識已經不适合他了,所以他最好在念詩交作業時,給先生講講當時作詩的初衷。
“先生,這是我随我們村車隊,年前去府城販貨作的詩。那天,行進半路,特别冷。看看來時路,又看看才走一半,離目的地府城還很遠。
我當初就琢磨,我爹娘爲了養育我,我爹走過多少次這樣的路。他是怎樣扛過那份寒冷,還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還有那些和我同齡的村裏小子們,像是一路同行的許家兄弟們,他們從沒進過學堂,卻天天幹的就是這種活……”
下面同窗們不好意思笑了。
先生唔了一聲,“繼續。”
劉靖棟開始念第三首,他賣過五彩發帶,賣過魚賣過雞。賣過花椒大料,冬天冷夏天涼,樣多還比樣少強。在座同窗能想象到的家用日常,他都賣過。
劉靖棟還挺苦惱地對先生說,其實他沒有寫出那份急迫感,不知道該用哪些詞語,希望新的一年能多學一些急迫的詞。
但當時他們二道河車隊确實跑冒煙,牛蹄卷起雪沫子,卷起的雪沫子高度刮到車闆上,跑向各個偏遠山莊。且任何一隊貨郎,用同樣的天數都沒有他們賣貨快,去的地方多。
“百行都以勤爲本,萬事全靠自更生。克勤克儉持好家,唯讀唯耕兩路行。”
劉靖棟說,所以這一首詩,就是他在偏遠山莊看到殘疾孩童的所感。那個孩子長大要想過好日子,他想過,身上有傷靠出力氣種地一定是不行的,最好像他和他的同窗們來念念書。
而這首詩,更是他們二道河村的現狀,一邊互市開鋪子掙工錢,一邊種地。曾經他們村很窮,窮沒有人幫你,隻有比任何村落都要更勤快,才能自更生。
這回先生給予了肯定:“不錯。”
先生心裏也在這一瞬,已經有了二道河教書先生的人選。他打算回頭就書信一封,給這個自更生的村落引薦。
接下來,劉靖棟連念詩的語氣都變得歡快起來,因爲他們村開始殺年豬了,“風吹麥浪稻花香……老天眷顧莊稼人!”
他們村開始過大年了。
三裏紅十裏香,二道河有大江。
客官你今日吃點啥,才能讓您新年安康。
随着劉靖棟念詩帶旁白解釋,同窗們臉上表情再沒了嘲笑,甚至在先生笑着點頭應允的情況下,已經有學子笑着插言問劉靖棟道:
你們村,年還可以這樣過?
噢,原來就是你們村放的煙花。
劉靖棟很熱情地告訴大家,那天拔過河,滑過冰,放過煙花,風中還有一朵他田芯侄女做的雲。
雲是這麽回事。
許田芯尋思給她的小姐妹和弟弟妹妹們表演一個用水揚雪,她想象中是劃出一個圓,團團圓圓嘛。結果江面上風太大,一股風吹出來,變成了一團雲彩飛走了。
劉靖棟打算稍後從先生家出來,他就給平日裏要好的同窗表演一下,他也要做一朵雲。
最後,當先生和同窗們都暗暗爲劉靖棟松口氣,以爲他終于做完詩時,沒想到今日劉靖棟還超額加了一篇。
這篇寫的極爲潦草不能入耳,因爲時間緊迫,他本就沒啥天賦。
但這首趕牛車在來時路上做出的新詩,正是他們村眼下正在做的大事。
而随着劉靖棟補充講述完,先生第一件事就是宣布:“弟子靖棟。”
“學生在。”
“開年進入丙子班。”
劉靖棟驚愕。
不是丁字班,是丙子班?
而第二件事,先生先站在學生們面前講了幾首詩。
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這是将士們的意志。
但使龍城飛将在,不叫胡馬度陰山,這是将士們的決心。
願将腰下劍,直爲斬樓蘭,這是氣魄。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這是自古以來将士們的忠誠。
試問邊境學生們,有誰想參與其中,爲邊境大軍盡綿薄之力。
在劉靖棟的先生看來,其實邊境百姓一向都是參與其中。
鎮北新軍來了,他也在觀察,從前他并不敢想。
但通過觀察,他發現現在敢想了。
先生盼望新一任鎮北大将軍,能多出政令讓邊境百姓日子好一些,再好一些。因爲還是那句話,邊境百姓從來都是參與其中。這些百姓本就該日子過的好一些。
所以先生甚至盼望着,在讓百姓過點兒好日子的同時,新任鎮北大将軍霍允謙,還能引導這裏的百姓們學會戰争技能。
如有那一日真的來了,不打無把握之仗,全民皆兵。
到那天,他這個教書先生,爲守住自己的故土和祖墳,想必這把老骨頭隻有童生出身,也能做好一名後勤兵。
“先生,學生願意報名。”
“先生,學生不才,願盡綿薄之力。并且聽了靖棟同窗的話,很是慚愧。”
這一次,劉靖棟讓很多同窗小弟弟們意識到。
他雖然笨,但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
他在過年期間經曆的事情走過的那些路,比許多人懂的道理多。
“先生,是找靖棟同窗報名嗎?”
劉靖棟臉通紅,從來也沒被人這麽誇過,連忙擺手拒絕:
别啊,請去咱們這裏唯一一家書院,更高級别的學府找你們白師兄。白師兄比較能耐。
白慕言果然在這裏。
這個書院,許多先生收到的五辛年禮,本該是蔥姜蒜韭蒿,可是由于北地這裏沒有韭,其中一樣就變成了幹辣椒,也已經放在白慕言這裏要運去邊境大營,堆滿了半間教室。
白慕言看到師弟們的到來,聽說是他啓蒙先生和劉靖棟讓來的,他倒是比較冷靜問道:
“你交的是你能支配的銀錢嗎?”
比方說平日裏的筆墨零用,你交了後,你這份零用怎麽解決,再朝家裏要嗎?那和讓你父母交有何區别。
或是壓歲錢,你到底有沒有支配權。
“要是沒有的話,你們會些什麽能賺工錢?”
會鑿冰捕魚也是可以的,給你們都拉去無主江面。
不要說你那雙手隻會寫字,誰也不比誰嬌貴。
而且邊境大軍也沒到開戰窮困,需要百姓們湊軍饷的程度。不要搞錯了意義,相信邊境大軍想要的是心意,别弄到最後跟扶貧似的,那叫鎮北新軍現在是霍家軍的基準盤,人家并不需要如此。
白慕言就建議小師弟們:“如有字寫得好的,在十五前去書肆抄書,就說是我引薦的,書肆掌櫃會給你們活的。到時就算你隻能交十個銅闆,這也叫你的心意,而不是用父母給的筆墨銀兩,那和你父母送有什麽區别?知道了嘛,去吧。”
說完,白慕言就不再理私塾小師弟們,忙着和有經濟實力的大同窗們研究湊棉花和布匹做些手套,當作學子們的心意。
這些人可都是自己有銀錢。
白慕言打算,到時雇人做手套就從這次十二個村落裏選,哪個村比較窮還給湊野菜湊得快,态度極好,他就讓哪個村掙這份錢。
啊,當然了,白家莊和二道河不在考慮中,這兩個村已經很富了。
白慕言還将從許田芯那裏學來的手套擺在桌上,他看許家人都戴五指手套,不耽擱趕車拿取物什,他就做了一雙一直戴着。這次打算當樣品,想必送給邊境普通将士們拉弓射箭挺好,長度還在手腕上不漏風。
而劉靖棟這面,已經趕牛車回了村落。
“爹,娘,爺爺奶奶,我考上啦。田芯兒,不是丁字班,我進入丙子班了!”
你說你考上了,喊你家人就算了,喊田芯算咋回事,又不是你親侄女。
這可是大事,老翟頭哆嗦爛顫急忙敲鑼,要知道這個蹲級包子蹲了四年,大夥被外村人提起來都跟着丢臉。
二道河不少村民特意扔下手裏活跑了出來。
大夥差點兒提前就扭起秧歌,“洞洞出息啦!”
劉老柱正好凍夠嗆剛回來,一下子就不冷了,“别逗你爹啊,我告訴你,你要是敢騙我,我給你腿打折。”
當确認了是真的,劉老柱一張老臉激動得差些捂臉老淚縱橫。
他終于不用再多供幾年了,錢能少點兒打水漂。要不然在啓蒙班就不念了不好聽。這起碼的,丙子班畢業。
明年就讓别念了,明年就成家生娃。
這一代已經全報廢,不如修煉下一代。
與此同時,許老太也正在經曆人生升華。
她本來還想掙點兒邊境大軍的湯圓錢呢,該送的送,該賣的賣。
結果聽到錢員外和那些商戶異口同聲說:
“你該賣多少就賣多少,你能做出來的,我們幾人就全包了。咱們現場就煮好分發給邊境将士,一人四個,四方八穩。想必那裏就算是休沐,也是一撥撥輪番,隻有少部分人幫忙買些日用能到鎮裏溜達溜達。”
錢員外特意囑咐許老太:
“而且許東家,你不要本錢就售賣。
我理解你的心意,可咱們都是生意人,非常明白打亂市場價的壞處,你會讓鎮裏進你貨的商家不好做。
何況湯圓是有本錢跟着的,又不是你自家産,你買面粉買糖買芝麻,你雇人要給工錢,連柴火雇人都有成本跟着。”
錢員外怕許老太有心理負擔。
可實話講,他雖不知許家孫女掙了多少,但是許家家底比起他們這些人,還是差了許多。
畢竟他們從商多年,隻看各家都有百畝良田,而許家房屋未建。那天他們去拜年,感覺屋裏堆的全是大醬塊子,都沒有下腳地兒了,說實在的有點寒酸。還有看許家添置的都是荒地就知道,剛剛因互市過起來的許家,家底還不算豐厚。
許家能牽頭,并且還真的牽起來了,就已經很出乎他意料。
錢員外終于有些明白,爲何他的主子會高看一眼許家。
其他商戶東家也說:“對,像我開磚窯,我能送得起磚嗎?咱們就是個心意。”
大家越這樣,許老太越猶豫利潤這一塊到底拿不拿。
這成了啥事兒,起初咱不是尋思溜須溜須,爲了偷了人家那棵禁止砍伐的美人松嘛。
其他木材倒是沒事兒,本就讓砍伐,至多就是補上木材稅。
可是這事兒串聯到後面,真的變成了一件有意義的事兒。正月十五,咱們軍民魚水情。
許老太想起現代兒子,想起這裏的兒子也是死在境外那片戰場上。
她這人就是這樣,強制朝她要,沒有,現代人丁是丁卯是卯的一些思維和冷靜就會冒出來。但大夥越是無私,她就有些上頭。
當晚,許老太回村,聽聞許家莊是第一撥送來湊齊的蘿蔔幹,并且比預定湊的還多出三百斤時,她看向孫女。
許田芯說:“去除給村裏人的工錢,将咱家湯圓賺的所有利潤,全部拿出來買肉。”
至于爲啥改了初衷不做點心,因爲做點心還要給工錢,并且錢員外他們定的湯圓量大,大夥哪有功夫烤點心。
許家仨有站起身:“我同意。”
老老太:“……”
她咋也有點兒想同意呢,這可真是怪事兒。但她還是别說了,她怕自己後悔。那叫明明能賺一百五十多兩銀錢。家裏啥時候富到拿一百五十兩白送。她将來到了地底下見到孩子爺爺,可真是能有不少話拿來吹牛。
可是買啥肉啊?
第二日一早,許有糧去往鎮上要尋郭掌櫃問收不收木頭,他惦記最好多賣點兒銀錢,默默給補上其他木材稅。從别處買也要花錢,還買不到這麽好的,就當作給家裏攢好木料。再尋個恰當機會坦白從寬美人松,給侄女做個榜樣,田女婿就來了。
“那啥,嬸子,我是你家兒媳婦的三堂姐夫,我姓田,俺家是金山堡子養鴨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