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算上自己村和白家莊,那這次串聯給邊境送菜就是十二個村落。
而随着劉老柱每到達一個村,沒一會兒當地村的裏正就出去敲鑼。
連各村裏正也沒想到的是,村民們對這件事不僅沒有抱怨,而且出乎他們意料的極爲配合。
像孫家莊。
孫裏正剛說完要各家掏出十斤二十斤黃花菜去犒勞大軍,下面有二道河的女婿心想:這不是自己透漏的有黃花菜嘛,今早還看到他媳婦村落的劉裏正來了,看來自己出了力啊。
二道河女婿一激動,突然在下面帶頭喊道:
“不就是點兒幹菜嗎?咋好意思以咱村名義去犒勞大軍,回頭還要去二道河捕魚。那到底是誰犒勞?那不成了占人二道河便宜?沒有那個道理!”
喊完被他娘瞪了一眼。
老太太眼神意思很明顯,你可真是二道河的好姑爺子。
可是剛瞪完,老太太還沒等罵兒子你瞎咋呼啥,身後的漢子也突然大聲道:“咱村可以去幫忙捕魚,但咱村不能要人家大魚!”
老太太到嘴邊的話硬生生憋了回去,有點兒懵逼。
連孫裏正萬萬也沒想到,隊伍中越來越多人居然開始附和這個想法:
“沒錯,十斤二十斤幹野菜,算啥了不起的東西嗎?就當咱上秋多幹了點兒活。
咱各家少吃兩口菜就有了,那玩意兒不當飽餓,少吃兩口能咋的!
我們莊子不能名聲得了,回頭還要去二道河拿魚被人戳咱脊梁骨,說咱送禮不誠心!”
這是老輩人說的話。
而年輕的壯勞力們是說:“給鎮北新軍,我樂意給。沒有鎮北新軍那些新來的大官,終于拿咱百姓當人看,我家年夜飯都擺不出一條魚。以前放着那麽多好好的江面河流不讓咱撈!碰啥啥收稅,恨不得上山撿點兒柴火也收稅,這些事兒,你們都忘了嗎?”
這話可是掀了浪:“可不是,人家讓咱大夥去無主河流撈魚,今年咱各家誰沒掙幾個?”
别拿老百姓不識數,他們最是知道誰好誰壞。
換作上任鎮北軍,你看他們給不給菜。
換作上任,他們的台詞就會換成:“不能白給菜的,别說少吃那兩口,少吃一口都會餓死。”
而今年新鎮北軍讓各家都掙到些針線錢,那真是不嫌其煩甯可費事也要從百姓手裏收魚。
爲了從百姓手裏收,要特意派出不少人手看管。
連好好的鎮治所也搞得和破爛市集似的。
咱老百姓在這裏生活幾十年,啥時候去鎮治所跟鬧着玩似的?今年卻差點将門檻踩爛。
那些正兒八經的衙役成了小販幫忙秤魚,主薄成了掌櫃,外面擺張小桌,坐在治所涼亭裏凍得鼻青臉腫,每每趁着遞給老百姓手中十個八個銅闆的功夫,才能伸手烤烤火。
這些大家看在眼中。
所以說,既然有這個機會,咱也暖暖人家将士們包括鎮治所那些官員的心。
暖透了,私心講,啥事兒都是倆好合一好,萬一今年上面又出點兒啥好政策呢。
“裏正,你就說啥時候交吧?走走走,大夥回家取菜去了。”
孫裏正伸着手:“……嗳?”
他還沒有說完話,這怎麽就走了。
一回家吓一跳,他媳婦折騰出來四袋子黃花菜:
“你是裏正要帶頭多送些。這不比往年去給鎮亭送禮便宜多啦?送鎮亭,就算趙鎮亭名聲比前一個好點兒,這點兒玩意兒你也拿不出手。但是卻能同樣給鎮亭大人留下個好印象,今年真是省銀錢了。”
她賢惠吧?
孫裏正長歎一聲,哭笑不得地挑挑眉道:“賢惠。”
……
基于孫家莊村民們說的那些話,另外那些村落的村民們和孫家莊場景大差不差,都是差不多的想法。
要說發生點兒小插曲的,十二個村落裏還真就屬許家莊和于家莊。
這不嘛,劉老柱和許家莊裏正說完,許裏正就開祠堂,召集各家當家的男人說這件事,得到大夥一緻認同。
許裏正不知道的是,他召集完就散會,還被村民們私底下埋汰了兩句。
大夥說一個大姓村落,明明是同一個老祖宗打斷骨頭連着筋,本該最齊心,幹啥卻啥都不如二道河那個雜姓村,那到底是差在哪呢。越接觸二道河,去了人家那裏拜完年後,越覺得自己村差點兒啥。
難道是二道河有紅燈籠,他們村沒有?
不是紅燈籠,大夥瞟眼許裏正穿的那叫一個體面厚實,整整一個年,許裏正沒事兒就斜靠在被垛上,往嘴裏扔兩粒花生米喝小酒。
又想起今早凍夠嗆,獨自趕車來的劉老柱:“……似乎差在那位劉裏正任勞任怨地張羅事兒,颠颠跑。聽說二道河裏正比驢都能幹。”
而他們村這位裏正死懶死懶的,幹啥都不出頭。
你看看,大夥同意完了吧,他調頭就回家,連收菜都讓他媳婦和五姨奶去。
許家莊村民們真相了,事實上,他們村裏正開鎮亭會議也隻想坐在旮旯,最好誰都看不見他。
确實不出頭,許裏正通知完大夥,就安排他媳婦和五姨奶負責去各家收蘿蔔幹。
許裏正選五姨奶當個小管事,那是因爲五姨奶和二道河老許家關系好。以免出點什麽岔頭,他媳婦要全擔責解釋不清。
然後許裏正的媳婦和五姨奶收菜收到有銀大伯家時,就正好聽到谷素芬在罵郝香花:
“你看着吧,别看她沒來,我猜的準保沒錯,這裏面指定又有她的事兒,又顯着那騷娘們了!
過個年她都不消停,趕上她家日日進錢敢吃飽了撐的給得起,大嘴叉子一咧就讓大夥捐菜。
一天天臭嘚瑟,不是好嘚瑟,等哪天她癱吧在炕上就不招搖了。
再說了,憑啥讓咱家捐菜?咱家又不像那娘們家死了一個在戰場上,我對那裏可不像她有念想。
咱家就有書一個,又征不走,大營那些小兵吃不吃得上菜和咱家有啥關系啊?吃不上管朝廷要去,向管他們的大官要去。
又不是給我守城關,挨不挨餓也和咱家沒關,誰讓他們拿着俸祿了!”
再配上谷素芬邊罵邊叮咣摔木盆的聲音,格外刺耳。
五姨奶本以爲自己動作夠快了,沒想到許裏正媳婦比她動作還快,一腳踹開門就沖了進去:
“谷素芬,我忍你許久了,從你家招娣出事兒,我就在忍你。今日我非得揍你一頓。你說的那話還能是人話啦?還整句你家有書征不走,合着你家孩子生少還生出理來啦!
再說你以爲你家少交點蘿蔔幹能富是怎的?那麽點兒破菜,該窮還是窮,對,我就咒你,你還敢瞪我?!”
裏正媳婦說完就上手掐擰。
五姨奶緊接着也上手對着谷素芬後背揍,她是長輩,不信谷素芬敢還手:
“你個黑心爛肺的,我讓你大過年的咒那面,沒有二道河你弟妹,招娣現在早就歸西。你閉嘴,你不說,我也知道你要說啥屁話,不就是招娣死不死能咋的嗎?我算是看明白了,誰在你眼裏都無關,都該死,都欠你的,都應當應分。所以我看你這張嘴也别要了,說不出人話,更對不起人這個字,我給你撕爛吧!”
許大伯急忙上前拉架,且他今日真不敢有一句話是偏向谷素芬的。
因爲裏正媳婦和五姨奶一旦将這話傳出去,雖然他們家兒子沒有上戰場,但是村裏一百戶恨不得有九十九戶都有上戰場的小子,還都是死了沒回來的。
讓大夥聽說,他們家就會成爲公敵。
許大伯拉開了裏正媳婦和五姨奶,親自啪的一聲甩了谷素芬一個大嘴巴子。
打得谷素芬一愣,捂住臉趔趄兩步坐在炕上。
許大伯呵斥谷素芬道:“嘴沒把門的是不是?你這娘們可真是,一向刀子嘴豆腐心,心裏沒那般想,總是胡咧咧啥?家再窮還能差那口菜?家裏一大半好事變壞事,都是壞在你那張破嘴上。這回旁人家交十斤二十斤蘿蔔幹,咱家交三十斤,讓你長個記性!”
轉頭,許大伯親自去翻找出三十斤蘿蔔幹上交,隻多不少,又恨不得給五姨奶和裏正媳婦彎腰賠不是。
因爲一旦傳出去,他家哪裏隻是村裏人公敵,敢背後講究邊境大軍,連朝廷也放在嘴上胡亂編排,他們家明面上犯的錯誤不至于掉腦袋,可是背地裏,這是不想活嗎?
許大伯一臉苦悶,忽然眼眶發紅說:
“……五姨,我也姓許。要是有啥大逆不道的話傳出去,咱許家莊一莊子都是親戚還能有好了嗎?還有裏正嫂子,我代她說句對不住了。過後我指定再揍有書娘一頓,這把我下定決心讓她吃吃教訓,她要是不改,我這就給她休回娘家,絕對不牽連咱莊子!”
那個大嘴巴子,說實在的,扇的裏正媳婦和五姨奶也是一愣。
婦人家撕打,哪有男人巴掌撇子狠。
何況之後那句話說的對,都姓許,他們老百姓不懂法,可他們總聽說甭管犯啥錯,朝廷愛抓好些家一起連坐。
五姨奶氣哼哼說:“你管管她吧,這可真是的!我看你這媳婦,那都不是找神婆能破破的事兒了,她不是招着啥了,她是芯子已經爛透。”
也是看在老老太的面子上,五姨奶拿着蘿蔔幹率先離開了許大伯家。
許裏正的媳婦氣憤地放下扇巴掌卷起的衣袖,接着也瞪了一眼谷素芬離開了。
過後許大伯家再發生啥,外人不得而知。
但裏正媳婦回家就被許裏正批評:“就讓你出去收個菜,你也能跟人幹一仗?你可真行。”
“我幹仗咋了,我忍谷素芬許久了,要是沒有她家那些破事兒,你能摔到尾巴根兒?到眼下都不敢盤腿坐在炕上,咱倆都多少日子沒有那事兒啦?!”本來就不中用。
這虎娘們,孫男娣女都有了,一把歲數的老婆子了還惦記那事兒,咋那麽貪嘴呢。許裏正臊得老臉通紅:“你小點兒聲!”
……
至于于芹娘的娘家村落,發生的小插曲又和許家莊略有不同。
于家莊是裏正舉着靰鞡草裹腳腕的樣品,還沒有說完話,沒想到下面就哭了一片。
且最初帶頭的還是小芹的大伯娘。
因爲于大伯娘聽說要給邊境普通将士們送禮,她先是愣了一瞬,給普通将士,不是給當官的,不是搞表面那一套。緊接着就很突然地大聲說:“誰家要是沒攢靰鞡草,去我家取。我家也不做二十雙,十五前,我一人就能至少做出六十雙。”
于家大伯娘靰鞡草之所以多,那是她尋思借光賣給二道河許家鋪子。
沒想到三弟妹甯可收左右鄰居的往那面送,也不帶着她。這事兒給她氣壞了。大伯娘從不自省,這些年她有沒有像左右鄰居似的對待她弟妹。
所以說大伯母突然整這一出很反常,惹得于芹娘的母親林氏側目地看向她大嫂。
而村裏不止林氏了解她大嫂,許多人也都了解那位品性。
有人心裏隻是稍稍納悶。
可有的婆子就忍不住開玩笑道:“呦,這可不像你啊,我看看今兒太陽是不是打西面出來的,啧啧,你可得和大夥說說是爲啥,要不然俺們是真不敢占你家便宜。”
就在所有人都以爲于大伯娘不會回答,于大伯也瞪了一眼自家出風頭的老妻時,大伯娘忽然帶着哭音說:“因爲初四那晚,我夢到我家二娃啦。他說,娘,連個墳都沒有,我冷,嗚嗚嗚……”
于家祠堂前,當即全場靜默。
于大伯的二兒子被征兵征走了,沒回來。
田女婿來接小芹的娘親林氏去抓雞仔鴨仔,就是在這時趕車來的。
然後他聽到他老嶽母哭着又說道:“所以我給那面送,送多少送啥都行,隻求那些将士們自己就守好城門吧,别再人不夠用,又征走我哪個兒子。我都已經沒了一個二娃,嗚嗚嗚……”
大年初六,于家莊好些婦人集體捂臉哭了起來。
林氏跟着抹把淚,拍拍大伯娘胳膊說:“大嫂,别哭了,我懂。”
“你懂個六,趕上征兵那年你家老二小了,你家大力不用去。”
田女婿一臉爲難急忙對林氏作揖,嶽母咋又沖三嬸發火,這是欺負慣性了。可是他不想說他嶽母。
林氏這次也是真心的一點兒不當回事,就沖她大嫂要給邊境普通将士們做六十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