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光的酒壇子,擦手的熱帕子随處亂搭。還有不少筷子掉在地上,掰開筷子當牙簽扔飯碗裏扔地上的,滿哪都是。
緊接着自家人又吃兩口走了,屋裏更顯蕭索。
滿桌子一邊拾掇,一邊惦記她老姐。
甭管咋樣,他們好孬算對付一口。
卻不知道她老姐、田芯和有糧吃沒吃口熱乎飯。
滿桌子自責,剛才隻顧趕緊去抱被子,将自家蓋的那幾鋪破被子帶上,又摳些幹牛糞讓路上燒,怕這幾個趕車的凍到。
怎麽就忘記給裝點吃的讓有糧捎給老姐,裝點現成的糖炒栗子和地瓜幹也行啊。
田芯離開零嘴哪能行。
老姐家那位吉娃娃,隻要熬夜嘴裏就要嚼點啥。
人家是餓了才會吃兩口,田芯是不餓也愛吃兩口。
于芹娘忽然端着一口大号空木盆進屋。
美壯更狠,她是直接挑兩桶水進來。
這倆人撸袖子想要現場刷碗。
許家飯莊刷盤碗一向是這樣。
竈房沒有那麽多空地方,竈房也要收拾,索性在屋裏刷,刷完直接放在桌上晾幹。
滿桌子急忙接手端住:“你倆一個個都是雙身子,尤其是你,小芹,那胎還沒坐穩當,我說不能端重物,你咋就不聽呢。你倆幫着撿撿桌子掃掃地得了。”
滿桌子在刷鍋時,向于芹娘打聽:“你給有倉他們帶多少銀錢?我算是做下病了,一聽你關叔念叨什麽天麻、鈎藤、丹參、麝香啥的,我就心突突。”
“今天兩面賣飯的銀錢全給帶去了,攏共四十六兩銀錢。對了,老姨,那時你家我哥,大緻花了多少銀錢?”
于芹娘他們已經改口,往後從許老太那面論,不再叫滿桌子嬸子,而是叫老姨。
滿桌子沒有先回答,而是先感歎道:
“唉,腦子的病症,真不是咱小老百姓能看得起的。
難怪有些人家起頭就會放棄。
也不知你婆家大伯會不會把藥錢給你們。我現在就怕他們耍賴,認爲閨女不值。”
然後滿桌子才像唠嗑似的,細細告知于芹娘和美壯說:
“我家大小子那陣,裏外裏半個月花三十三兩。嗯那呗,當初天都要塌了。到後頭被逼得沒招,不夠吃也要賣兩畝上等田救急。”
滿桌子想起那兩畝地少賣五六兩就心疼,當年着急出手沒賣上價。
于芹娘問:“出事那家賠多少?”
“現在想來那戶人家也算仁義,到後頭咱都不好意思再上門鬧了。
因爲攏共攏共,他家給兒子蓋那新房才花七兩半,出事後賠了咱六兩。
說句不好聽的,咱就是豁出去告人家也就是給這些,到頭了。
可咱理解别人,誰理解咱家這天災人禍。
當初你們大哥磕到後腦勺,被送到鎮裏醫館急救。
算上給郎中的四兩診費,隻兩日就花出去十六兩。”
滿桌子後悔死了,那時咋就偏信外面傳的關二秃治死人。
總怕治屁股都給治死,腦袋更完犢子,就沒信着關二秃。
要不然關二秃也就收一二兩。聽說前幾年治療外村掉壕溝裏那人,起早貪黑連着每日走十裏路,跑一個多月才收二兩。
她繼續道:
“要不說,我懷疑要想徹底治好,你給那四十六兩也夠嗆呢。
像那麝香,好像是馬麝香,一小捏(一克)就要一兩多銀錢。
你想想,一點兒夠幹啥的?
還有另外幾樣三七啥的也可貴,一天四副湯藥吊着。
而我們家隻爲撿回命,也是發現你大哥傻了,穩當後就徹底停藥。總不能爲救他,我們餓死,這才半個月花三十三兩。
半個月啊,那你要是想治好呢,這點銀錢也就是起個頭。”
老百姓活的苦,人命不值錢。
所以滿桌子才會拿許老太當親娘那麽疼惜。
因爲别看他們一家子幹活工錢和外人一樣。
可她老姐又讓大兒喝上了藥,哪個月加一起都一套花個三五兩。關二秃還給針灸且換藥效一樣的便宜藥呢。累積幾個月又是多少。這全是恩情,她孫子給許家幹活都還不完的情意。
所以她也很是擔心大房不給她老姐錢。
畢竟你算算這些藥錢,可比姑娘家聘禮多得多。
要是想一把治利索,徹底治好招娣等于能買下三頭牛車,或是買下兩個半死契丫鬟,打死不論那種。
滿桌子看一眼于芹娘心想:
甚至運氣好,還能買下三個這樣便宜的好兒媳。
要不說,有糧還是有本事的小夥。
聽說當年老姐罵老二,你該找媳婦了,人家有糧就出門劃拉媳婦去了,連她這種媒婆也沒派上用場。
隻用幾天就劃拉着了,回家說他瞧草墊子村于芹娘挺好。然後于家還不是賣姑娘的人家,老姐登門說說就成了。
還沒有黃牛貴,而且也沒有死契丫鬟貴的好兒媳于芹娘,聽完怎麽可能會不心疼錢。誰家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
可是那面是一條命。
像以前家裏沒有多餘銀錢也就有心無力,眼下有,先救命要緊。再說有婆母操心這些,她就不管那麽多了。
美壯一般不多嘴,可這次連她在旁邊也沒忍住道:“我家屋裏那個,當初才花多少銀錢買下他。還把他姓也買下來了,孩子随我姓。看腦子病确實貴。”
不止貴,而且還要糟心奔波。
去往鎮裏的兩輛牛車,小子們各個凍夠嗆卻懶得點燃牛糞,能省點兒是點兒,半夜還遇到了大老虎。
許有銀和劉靖棟立馬揮動火把嚷嚷起來:“大哥,俺們本地的,别沖動都是老鄉,快讓個道!”
大老虎備不住是尋思:喊啥?倒把我吓一跳。
走你們的呗,東北虎不吃東北人。
有銀一邊加速趕牛車,一邊好奇問劉靖棟:“它跑了?”他侄女錯過了看老虎。
“沒有,後yun兒趴在那裏還看咱呢,真給咱讓道了。”
後yun兒是後面的意思。
劉靖棟肚子餓得咕咕叫一聲,還不忘看着老虎哈哈笑。
比起那輛車,許有倉可比有銀和劉靖棟要淡定得多。
老虎要是敢上,他們四個就上,車裏有鋤頭。
大力正一邊舉火把翻看藥名,一邊說:“看來不認字是不行了。”
許有倉是家裏最不耐煩識字的,這次發生招娣的事情,也讓他覺得往後要耐下心學兩個字,否則藥方都看不懂,給少抓藥也不知道。還要連累讓劉靖棟跟着。
其實每次出門,他也已經感覺到認字迫在眉睫,此時,聽到大力又說這話,下了決心道:“嗯。”
二道河四位“大少”車速極快,半夜時分,牛蹄子卷起雪花奔跑。
與此同時,另一輛車也進了許家莊。
關二秃兩手揣着暖袖,看眼各家亮光,真看出來今晚這個村出過事,這麽晚還有好些人家沒睡。
許老二肩膀背藥箱,兩手抱着關二秃專屬藥盆,在前面帶路。
走着走着:“關叔?”
“你先進去,我撒泡尿的。”
許老二又走兩步,繼續擰眉催促:“關叔?”
“啊,前面走你的,我擤個大鼻涕。”關二秃捏鼻子使勁一甩,又咳咔的在人家院裏吐口痰。
許老太早在牛車停門口就知道關秃子來了,也聽到院裏對話。
換往常,她早就忍不住站門口上下掃一眼關二秃。
你想關家那房子爆炸,二秃子還能幹出站在外面念叨不能啊,他沒幹啥,可想而知那磨叽性子。
可今日族裏男女老少都在看着,一個鳏夫,一個寡婦,她用眼神訓斥關二秃好說不好聽。
許老太忍。
忍終于進屋,大夥說麻煩關郎中半夜出診,關二秃還在那裏不着慌回禮呢。
好在她孫女出來道:“關爺爺。”
“嗳,來啦來啦。”關二秃急忙背着藥箱跑進屋,沒一會兒打聽完都紮過哪些針後,就扔出幾個紙包招呼許有糧:“按我路上教你的,把這幾樣藥先熬上。”
許老太坐在這家炕邊才松口氣。
可許老太不知道的是,屋裏她孫女也對關爺爺有點兒無奈。
姑丈爺爺看着關二秃和許田芯,像極了在演默劇。
關二秃懷裏掏出棉布包,針就插在裏面。
他找出一根針,在嘴裏抿一下就要上手。
事實上,這根針在不久前剛給客人紮過火疖膿包。
許田芯趕緊拿過來,又從藥箱裏翻出她放在關爺爺那裏的過濾酒,用棉花擦了一下遞過去。還順便給爺爺擦擦手。
關二秃針一甩,直奔印堂。
許田芯問會不會留疤?
“那是當然……會留的。”
關二秃換針了,又抽出角針看眼變形了,針彎掉,他一向扔地上用腳磨一磨,然後撿起放在嘴裏抿一下。
許田芯在關二秃要放嘴裏抿針時,又趕緊搶過針用酒擦擦再遞過去。
到了該見證真本事的時候。
關二秃指揮他大弟子:“田芯,把她嘴張開,再将她舌尖擡起用力頂上面。”看眼姑丈爺爺:“你來固定她頭部。”
關二秃對準金津穴、玉液穴的深色淺表位置,極快地在招娣嘴裏兩個穴位處點刺放血。
許田芯放在招娣嘴裏的手,指尖全是血。
這還不算完,關二秃又對咽部下手,并且時時刻刻不忘找病例教導徒兒道:“腦爲隋海,精氣化生,原神之府,統帥全身。切記要從頭紮到腳上的三陰交穴。百會、神庭、印堂,更要反複撚轉平補平瀉,風池穴這裏還要緩慢提撚轉手,這般才能徹底延緩腦髓,息風醒腦。”
旁邊姑丈爺爺很是激動說:“受教了。”借光學了不少。
關二秃邊說邊又取出艾灸,直接插在針上灸。
此時針就留在穴位上:“這般或許會避免她醒來妄語妄言,别再像你桌子奶家那位大兒子。”
關二秃一直沒敢和滿桌子說,他覺得那小子還是治晚了。
當初鎮上坐堂隻給把脈熬湯藥,沒有給紮穴位。
他不好去質疑别人的醫術,一人一個治法。反正要是他,絕對會将所有能用到的辦法全部用一遍。
至于有沒有用,看療效。那哪裏能知道。
關二秃又給招娣從頭紮到腳骨内踝,并且許田芯說要給脫衣裳,他說不用。
笑話,要是沒有隔衣裳就一紮一個準的手藝,他更是早就餓死了。
全部紮完都不過一炷香時間,招娣渾身上下插着十幾根針。
關二秃這才坐下閉眼把脈,沒一會兒站起身非讓許田芯上。
“摸出什麽沒有?”
“有些無力。”
“對,兩側尺脈無力,雙寸是個弦細澀的,心經有淤,你再細品品,這就是不想活的脈象,這種情況大羅神仙來了也沒用。你先勸勸她吧,她想是能聽到。隻有想求生,大病才有可能醒過來,不想,多小的病也會憋死自己。”
姑丈爺爺連連說:“對,對,看來這個我沒診錯。”
然後這倆人就好像沒事人般,坐在那裏等穴位上的針到時間。
許田芯回身看眼那兩位老中醫,就算是讓她勸,你們倆是不是也應該先回避。
算了。
許田芯坐在炕邊握住招娣的手,沒有避諱任何人。
連這家的兩位兒媳婦進屋送擦洗帕子和糖水,也聽到了許田芯勸的原話。
“招娣,你要是就這樣沒了,大家眼下提起你,隻會歎息一聲。
說你年紀輕輕的沒了,可惜,可憐。
而過不了三個月,這世間就會有一部分人不再提起你,甚至有個别人提起你,還會換來許多人的訓斥。
因爲他們或許早就沒了最初對你的可憐和尊重,倒是會拿你教育别人說,那就是個純缺心眼的,一個人連自己的命都不當回事,難怪她親爹娘更不拿她當回事。
死就死呗,她爹娘還不是照常過日子,她哥哥也成親了,唢呐轎子鑼鼓喧天。
那你想過再過半年,一年後嗎?”
這家兩位兒媳婦聽到這番話,心想:艾瑪,可不是咋的。備不住自己也容易說出這種話。臉莫名有些發熱,可不行啊,那樣說多不好。
許田芯緊緊握住招娣的手,繼續平靜勸道:
“所以争口氣。
你不是沒有盼頭了嗎?招娣,醒過來就不再是我小姑,而是我家裏一員。
你難道不想看看,不好奇往後的日子跟在我後面,會過的有多好嗎?
這就是盼頭,我許田芯從不說空話。
你想找優秀的夫婿,我給你介紹。你想靠自己成爲女戶有自己的房子,我會給你機會帶你掙錢。
然後就用你自己過的多好去反抗他們,掃清他們。
而你越是過的很好,才叫越紮他們眼睛,因爲他們會後悔,早知道這個女兒後面有這樣的造化,還不如當初做人留一線。會一次次互相指責埋怨,再借不上光了。
甚至多年後,他們拿你吹牛,說那個出息的你是他們女兒,你完全可以當面說,我不認識你們。
你覺得死和這種,哪種更解氣?”
聽到這話的婦人,忍不住趕緊出去找她男人直播:“我天,還要給介紹對象。”
那指定是很好的對象,田芯可是認識女将軍,手底下全是小夥子。
屋裏還留一個婦人在磨蹭,她打算再聽兩句。
關二秃瞟她一眼,幹哈啊?糖水非得一口幹掉嗎。
婦人後悔多停留這一會兒,因爲許田芯接下來的話,給她眼淚整出來了。
“别讓我費這麽大勁兒救你白忙。
你不是喜歡我叔們送我的那套粉色裙子?明年春天,我送你一條粉色衣裙。
我不想聽你說謝謝,我想看你春天穿着它,站在綠草地上采蘑菇……招娣?!”
許招娣眼角浸出淚,慢慢睜開眼睛看向田芯。
婦人眼淚也一下子滾落,邊激動掉淚邊跑出去喊:“艾瑪,田芯給招娣的心說暖和了,人就醒了!”
堂屋裏等待的衆人全都驚喜地站起來。
許老太被簇擁着走過去,給擦擦紮穴位流出的血,整得這吓人勁兒的:“還認識我是誰不?”
招娣小小聲說:“二嬸。”
老老太在隔壁屋起不來身,更是啪嗒啪嗒掉淚在謝天謝地。
許老太在看到招娣喝過藥,重新出這個屋子後,就拜托大家先幫忙瞞着她家田芯會帶走招娣。
正巧許大伯和許有書又重新進院。
族裏親戚本以爲許大伯是才安置完媳婦,否則之前不會一去不回。
沒想到緊接着又一輛牛車到門口。
許有銀的動靜傳進來:“真行啊,給我們凍夠嗆。結果大伯,我要是不去找你,你們都不來呗?”
“還有這藥剛抓完,五天的,我三哥還特意讓醫館寫了收據給你看,别忘把抓藥四十兩銀錢給我家。”
所以此時族裏親屬們,不僅秒懂爲啥要瞞着帶走招娣,而且還打算先不告訴招娣醒了。看看你這親爹親哥咋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