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祖孫倆都穿着一身有些泛黃的棉裏衣。
不是洗不出來,也不是不愛幹淨。是壓根兒在買時,爲了便宜就買的年頭長堆積泛黃的細棉布。
祖孫倆通通盤腿,在面對面坐着。
“奶,這五百兩銀票,您收好。”
許田芯和許老太中間擺滿銀票,這銀票像極溝通感情的橋梁。
錢還是熨鬥,放在熱炕上摸起來熱乎乎,可以熨平生活的一切褶皺。
“我記得以前您和我常說,有錢莫忘無錢日,落難何曾見幾人。人來求我之春雨,我求他人六月霜。
以前我不懂,連上班都不是很重視養老保險,隻看重發到手的工資有多少,現在懂了點。
所以這錢用作日子怎麽也過不好時,咱家手頭短缺用。”
許老太點頭:“我孫女果然什麽都懂。難怪年紀輕輕的,甭管在現代還是在這裏都有本事。”
許田芯忍不住樂,互誇道:“那是因爲您給我打了好基礎。您忘了?我剛來那陣直打蔫,想做點什麽連起步資金也沒有,都不知道從哪下手。是您幾十文幾十文的掙,十幾兩一個過濾器,那時沒見到過回頭錢就敢給我買。”
許老太想起去府城那一路上發生的事,捂嘴笑了:“就賣套論幾十文,剩下都論兩,賣一個糕點方子就賺幾十兩,哪有你說的那麽可憐。”
但許老太心裏仍然有點小驕傲,覺得自己無論在現代還是這裏,都是一位好奶奶。
她确實做到了,孩子想要什麽,認爲這個東西有用,她就盡量努力掙錢想招給買上。
另外,其實她也不怎麽拘着孫女花錢。
不能孩子在這面花,她就在那面歎氣說,家裏還缺這缺那,那樣會讓孩子有享樂愧疚症。好像要讓家裏其他人先過得幸福才能輪到自己。
許老太吃過這方面的委屈。
她當姑娘時,在工廠做工去除交給爹娘的工資後,自個兜裏隻剩下點上夜班的吃飯錢。
她不吃餓着,就爲連攢幾個月零用錢,想給自個做件那時流行的的确良襯衣。
結果錢攢夠了,娘說,家裏這也缺那也缺,一想,算了。總覺得自己穿多漂亮也美不到哪去,娘家這麽窮,父母還沒穿上好的。自己不配享樂。
而總這麽想的後果,就變成覺得自己啥都不配了。
倒是被誇懂事,可那誇獎有屁用,最虛的東西,人就活一輩子。一晃青春過去,當終于下定決心,連的确良那布都不生産了,回頭看太虧待自己。
現代有句話叫做,原生家庭的影響要用一輩子去治愈。
用自己掙的錢給自己花點卻愧疚,這是病。
所以許老太下定決心,在養育孫女時格外注意。
她沒錢時就對孫女實話實說,不是孩子不配擁有小紅皮鞋,是奶奶的經濟财力暫時沒跟上,你等奶奶掙到錢就給買。
要是能給買得起的東西,更是直接告訴,她的孫女配得上一切好的,想買就買。也沒什麽是誰規定的,哪類人才配吃穿好的,這世間壓根兒沒有城裏娃大山裏走出的娃之分,隻有能不能買得起之分。隻要買得起,啥都配。
總之,這也是她從不拘着孫女給她自己花錢,卻不太贊同怎麽還給家裏買地買牛。
這個家無論過的好賴,不該是孫女的負擔。
當然了,她也是有些小心思,兒子們再親能親過孫女嗎?讓孫女總往家裏倒搭錢算怎麽回事。
更何況眼下家裏行了,嗯,真行了,她自個手裏也有二百多兩,還有那麽多糧食和貨。
許老太收好銀票道:“除非家裏揭不開鍋才會動,像咱剛來那副窮樣子備不住會花用點兒。除此之外,奶奶雖收下,就當是給你攢着。”
許田芯沒管她奶怎麽安排,反正她給了。
然後又數出來五百兩的銀票遞過去:“這個,奶,您也收好。”
“這又是啥銀錢啊?”
許田芯躺下道:“跑路錢。萬一鎮北軍敗了,我可是和他一黨的,到時候咱全家隐姓埋名就照着五百兩跑。”
這是她惹的禍,再窮也不能短缺跑路的錢。
說完,許田芯嘻嘻哈哈笑了兩聲,還笑着就進入美夢。
許老太扭頭看眼孫女,心想:這什麽孩子。
得,一句話給她說得倒睡不着覺了。
下炕去竈房倒點水喝,許老太又被老婆婆吓一跳。
“幹啥呀,大半夜的,你不睡覺。”
老老太聽說曾孫女又接下一個大買賣,貨物交付後就能賺不少銀錢。具體多少,她不清楚。隻聽那意思是潑天的富貴。
而且這次還帶回不少貴人送的東西。
老老太一會兒激動地心裏琢磨,曾孫女這是何等的富貴命。
不知從何時開始,潑天的富貴向二房身上倒,眼下家裏鋪的蓋的吃的,應有盡有。她算是跑到福窩子裏了。你說大房但得像點樣子,是不是也能借光來這裏幹點活?唉。
一會兒又一個翻身坐起來心想:曾孫女掙錢不會又要買幾輛牛車吧?那可不行,還不如多置辦田地。
這不嘛,在竈房遇到見到許老太,老老太想閉嘴卻忍不住道:“你要勸勸田芯兒,有錢的時候不能敗家,要不然沒錢時怎辦。”
許老太用葫蘆瓢從缸裏舀點涼水,邊喝邊道:“沒錢,我就帶她去拜佛,我用幾文錢的香,許上萬兩的願,爲難不了自己,我們祖孫倆就爲難佛祖,你看咋樣?再不行,我就帶着她上墳去爲難許家祖宗。畢竟有層血緣關系。”
老老太一噎,嘟囔道:“他們不好使,你擡什麽杠呢。”
許老太被氣笑道:“你都七十歲了,是不是閑得慌?又打着爲别人好的名義在那瞎琢磨,不缺你吃喝就得了呗。我看你還是不累,趕明兒再蓋個女澡堂,你去搓澡,累着就沒空瞎操心了。而且兒孫自有兒孫福,掙多少錢也和你沒關系。”
不,有關系。
第二日,許田芯睡得飽飽的就開始發布料。
之前太累腦子,她到家後一口氣睡了十六個小時。聽說太奶在家守着她一遍遍熱飯。
“太奶,這面料給您做兩件衣裳。一件現在做好就穿,出門給人發工錢時顯擺。另一塊做好留着過年穿。”
許田芯看老老太很是感動,解釋道:“這是将軍姐姐給咱家的,和我沒啥太大關系。所以太奶,下回要是有機會見面,咱要對人家更熱情,啊?”
“啊?啊啊。”但老老太心裏清楚,将軍認識她大貴姓,她不過是借曾孫女光。
許田芯又給于芹娘發了兩塊料子。
“嬸娘,給我看看你的手。”
“抹糖就好了,多奇怪,真沒事兒。”
于芹娘将料子又往回推,心想:今年已經夠掉福堆的,從裏到外添了六件,可不能再添:“留着吧,你不是說要給幹活的獎幾身,就用這個獎。”
許田芯看眼傷口,長得确實不錯。
這也是糖,之所以能叫戰略物資的原因。
現代肛周膿腫手術切口處,填塞白糖預防感染。
生孩子剖腹産,幾天後刀口崩開,不再縫合也是撒糖。還有部分刀傷等。
這叫傷口處于高滲狀态,細菌進入後難以存活,預防感染。糖還能刺激切口,加速愈合,肉芽長得快,養得好連疤痕都看不到。
許田芯腦子裏自動轉悠着這些,所以說,她關爺爺是可以的,古人看病更是經過一次次什麽都放的試驗。
“拿着,獎給她們的,我已經留了。另外……”許田芯又拿出一塊深醬色,還有兩塊黑色的老布,這是她用新鮮顔色的細棉布和奶換的。
于芹娘一愣,怎麽還越給越多了。
許老太心裏歎口氣。她孫女手爪子大,非要讓大家都同喜一下,說要不然沒意思,沒勁兒幹活。接下來三個月忙碌就爲這一刻。
許老太解釋道:
“拿着吧,田芯私下和我說,今年鋪子忙,你沒空回娘家,不如讓你抽空做好衣服,托人給你娘你二弟送去。
當閨女的,今年掙錢了也讓他們樂呵樂呵。
至于大力那件,你要先可他抓抓緊。我看他那件衣裳,快趕上老三以前穿的那件,布不結實,别人打招呼扯胳膊就掉了袖子。”
于芹娘趕緊起身出去,假裝要去廂房喊醒許老二。
許老太和許田芯對視一眼,得,這是又偷摸抹眼淚去啦?日子好這麽久了,還沒習慣?
祖孫倆不知道的是,此時,許家仨有也差點哭了。
仨有昨晚在鋪子忙到後半夜,今早又忙着送走客人,趁晌午才跑回家補覺。要不然晚上來客人怕熬不住。
按理在鋪子也能補覺,可這不是田芯回來了嘛,仨有尋思甯可少眯一會兒也想折騰回家,抽空聽娃說會兒話。
沒想到晌午侄女還在睡着,可見外面再好不如家裏踏實,他們仨等着等着也困了,就跑回屋裏補覺。
萬沒想到,睡醒後,枕邊有個紅包,紅包裏還有張字條。
以前不懂字條上畫的鬼畫符是啥意思,後來經侄女說,那個圖案是心,許田芯的心。
而此時那顆實芯的紅心後面,還畫着一張嘴被縫上。
許老二掏出紅包裏的東西,十兩銀錢。
他一下子就想明白侄女的意思,這是偷摸給他這位二叔的零用錢,讓他别上交也别告訴别人,就讓他自個用。
猶記得,田芯第一次替他們代言:“男人兜裏怎麽能沒有銀錢,奶,你給點兒。”
田芯她奶沒給。
後來,侄女自己就有實力了,有實力的人好像通常不願意多說話,就變成有時給一兩,有時給二兩,直接塞給他。
許老二:隻不過澡堂子需要找零,他都稀裏糊塗找零出去了,相等于又上交給娘。
他還不像老四那麽尖,直接攢起來付一大筆豬肉錢,還能得娘誇幾句。也不如老三,管咋的,從外面領回幾個幹兒子。
于芹娘進屋時,許老二急忙假裝看向窗外,趁扭頭時快速将眼裏濕意眨沒。
當強壓下心裏那份熱意後,許老二忽然想起,他錢還沒有藏。本以爲完啦,被發現了,沒想到他媳婦今日也很奇怪,連個眼神都沒給他,也假裝在忙。
“你咋啦,是不是奶又說你什麽了?你怕她作甚,你有兩根腰那麽粗的頂梁柱撐着,你是中間門框。換我,在這個家都橫着走。”
“你去一邊兒。”于芹娘破涕爲笑:“是田芯兒,她……嗳?你從哪得來的銀錢。”
“媳婦,你别的。”
“娘,你兒子兜裏有十兩銀錢。”
“多少?”許老太瞅眼孫女。
另一間廂房裏,許老三和老四也被喊醒了,就在哥倆揉揉眼睛看着紅包感動時,許老太進門:“來來來,用二兩換。出門,娘再給你們。聽話。”
可即使被沒收,許家仨有也很高興,在這個家錢不錢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需要他們。
三位做叔叔的,還從以前不好意思收侄女給的錢,變成慢慢覺得要是他們老了,侄女還能一直這般偷偷給塞錢,塞給他們仨個老頭是件特别幸福的事。
此時,許家院子裏。
最開始,隻有許田芯一人站在那裏看房子。
後來老老太停下了,心想:這孩子瞅啥呢,沒有鳥窩啊。
然後于芹娘給許田芯送帽子,一邊用掃帚掃院子,一邊陪着。
再之後就是仨有。仨人中午沒吃飯,本來在屋子喝酸菜湯。結果太好奇侄女在看啥,也趕緊幾口喝掉湯,跑出去跟着瞅。
許老太推門看到這一幕,很納悶也跑來望天。
相信此時許田芯要是忽然趴地上,後面一排不明就裏的人也會吓得立馬趴下。
許田芯在計算着,怎麽拓展這個家,要再買幾畝地呢,才能讓這個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屋子。
她要在院裏親手種桔子樹,搭葡萄架。
要種冬青、臘梅,丁香花,野刺玫,薄荷等等,随着季節變化開得争奇鬥豔,香氣彌漫院落。花園裏,她要和二叔一起做個秋千。
她還想親手搭一個室外茅草亭子,在那裏烹茶,寫字,春夏一家人也可以坐在裏面吃飯。
在茅草亭對面,與之對應最好用竹子再搭個榻,要米數大一些,旁邊再擺兩個椅子,或是用竹子做個小桌子幾個小凳子喝茶。
這樣到了夏天,一家子就可以或躺或坐在搖椅上,搖着蒲扇,吃着西瓜,在月亮下聊聊天。二叔嬸娘要是争氣點,旁邊要是再有小孩子咿咿呀呀,或是學走路就更好了。
“那蚊子可多啊。”許老太忽然道。
許田芯這才發現自己說了出來:“我榻外面放紗,到時我就坐在月下給你們縫補衣裳。奶,怎麽樣。”
太奶先說話了:“你用針撓不撓頭發?”你是那種賢惠人嗎?還給俺們縫衣裳。帕子你都不會。不咋樣。
許田芯又一指竈房,“奶,我還要重新給您做廚房,廚房能打開兩扇大窗,您切菜的操作台,正對院裏的鮮花和玩耍的我們。到時,您時不常瞟一眼我們,切菜都會感到幸福。
包括後面炒菜那裏,也要兩扇大大的窗。推開後,就會見後園子種的甜瓜,豌豆,葫蘆,菇娘果……”
别再弄一園子白菜和土豆子。
許老太道:“……得,南北通透,更進蚊子了。”再說她天天做飯,能幸福到哪去啊?誰做飯幸福。
許田芯:“我不招蚊子,我給你們做飯。”操作台上擺着,用瓦罐陶瓷竹木紫砂做的碗碟、味碟,湯勺筷架,多麽享受的一件事。
許家仨有:“親叔叔也要說實話,等你做好飯,我們得餓死。”
許田芯找助攻:“嬸娘,你明白嗎?就是那種一花一葉,一蔬一飯,一家人圍……”
于芹娘說:“你不可能一蔬一飯,凡是你在家吃飯,咱家一向一肉倆蔬。”有時還倆肉,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