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嗳?”許老太急忙扶住四伯,讓原本攙扶四伯的漢子去背劉老柱。
……
劉家。
關二秃背着藥箱來了,診斷爲急火攻心。
劉老柱躺在炕上,頭上敷塊濕帕子,屋地中間爐上熬着一鍋黑乎乎的草藥。
胡椒在邊哭邊埋怨大夥道:
“你們倒是腌魚的腌魚,賣魚的賣魚,撈得到實惠。
再看俺家,我才知道因爲那魚,大伯哥在那酒樓做了快三十年的掌櫃,這就不敢用了!
那東家說讓他來問問俺家孩子他爹,那還用問嗎。
小叔子也被打得仨兩月起不來身,俺家老爺子在縣城也急病倒。
孩子他爹昨晚是一宿沒睡,披件衣裳就那麽坐在院子裏,抹淚說對不起父母兄弟。
這要是公爹有個三長兩短,還讓我們咋活,這不成了我們惹禍被氣死的嗎?也不敢想我那嫂子和弟妹要是知道因我家而起,她們不得撕了我。”
胡椒抹把鼻涕蹭在端藥碗的布上,繼續哭訴道:
“要我說,這裏正就不幹了,這些年背地裏不少挨罵,有誰看到俺男人一年年像跑腿子似的給你們忙乎事兒。
你們誰願意幹誰幹,看看誰接手,能不能挺住家裏被禍害這麽一圈兒。我祝你們也遭這麽一回罪,就能知道我家孩子他爹有多不容易,你們千千萬萬也經經這些事。
而且我告訴你們,孩子他爹沒事行,要是有事我就去把船全紮漏,讓你們喜滋滋撈個屁,我眼下看見那魚就心堵,咱都别過了。”
劉老柱是在胡椒的哭鬧聲中醒的,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制止别說沒用的。
“有能耐沖外人使,你不曉得這中間怎麽回事,和大夥嚷嚷什麽!”
許老太也是沒想到,平日裏胡椒是劉家最心軟最質樸的人,這功夫卻不會好好說話。
說那些四六不着的話有什麽用?心裏明明清楚,他們有一堆話能怼回去,比如那句誰求着當裏正了?當初你男人跟孝子賢孫似的扒住老裏正,村裏老輩人可沒死光都記着。
還有被難爲的事,那你男人一個屁不放,大夥能知道是咋回事不。我們這幾日沒有逼他非說明白江的歸屬,就這麽稀裏糊塗地撈,已經是看在他也不容易的份上。
包括眼下不稀得和你一般計較,也是看在劉老柱生病,還不覺味兒呢。
好在劉老柱還處于理性之中。
劉老柱強挺坐起身,先看眼屋裏幾人,全是村裏比較重要的人物,接着才對他老妻道:“我有話和四伯他們說,你去倒茶。”
“還倒茶?”
“去,還支使不動你啦!”劉老柱說話功夫就抄起笤帚疙瘩要打人。
不知咋回事,他越是感覺心裏很窩囊,越是想維持住這最後一點面子。
四伯一把搶過笤帚勸道:“這是幹啥,她也是着急,咱大夥都明白。”
“四伯,這就是慣的,自打成親我就沒和她動過手,給她慣得不像樣,你們别往心裏去。等你們走的,我非得收拾她。”
劉老柱清醒之後心裏就明白,從這一刻起,他必須和村裏人真正的一條心。
因爲王裏正那面他已經回不去,眼下去跪下認錯也沒用。
和好之後也不會再和以前一樣,還白挨禍害。
再說已經把他全家折騰一遍,就差馬上要對付他倆兒子一個閨女動手,他也不想去認錯。
二是因爲,雷裏正家那大小子剛才帶來的消息。
那小子說的話,着實把他吓抽。
說是雷裏正被四位神秘人帶走,長什麽樣,幹什麽的,死活打聽不出來,通通不知曉。
隻有一家剛剛死人的,恰巧在路邊林子裏燒紙錢,恍惚瞧見說是那四人都騎馬,好像是騎馬把老雷馱走的。
老雷家那大小子還說,在此之前,也就是他和雷裏正還在縣城往家回的路上,有住在山邊的一位村民告訴,好似聽見那山上半夜傳來大動靜,像是厮殺聲。
當時這大小子在幫他爹管事,滿心滿眼隻記住他爹囑咐那山絕對不能去,尤其是深山裏面。
還覺得這位村民歲數挺大,很可能是聽茬了。厮殺聲,那得多少人打仗?會不會是外地人覺得他們這座山深秋動物多,在獵物傳來的,就沒太當回事。
隻又挨家訓一遍話,最近不要去山上,哪怕是看見有外村人來山上獵野獸也不要眼紅,不要忘記前些年死人的事。
總之,就這麽兩個有用的消息,然後老雷到眼下還沒回來,被誰帶走不清楚。
這次老雷家大小子來,也是想尋他幫忙,說不認識有本事的王裏正,想讓他引薦一下,好幫着尋尋爹。報官還沒有找王裏正好使。
但他用托詞給攔住了,讓先回家再等等。
直到這一刻,劉老柱都不清楚當時自己是怎麽想的,就好像天靈蓋一激靈,一下想起在縣城聽老雷講起新來的鎮北将軍。
那兩個消息裏,四人可是騎馬,馬匹這物什,可不是一般人配得起的。
所以他就猜,會不會有這種可能,雷家窩那片山是王裏正那夥人的什麽黑窩點,用黑窩賺錢去孝敬那門貴戚和縣太爺,要不然那王八犢子算計雷家窩那片山作甚。
順着這條思路,即将要來的大将軍有沒有可能已經查出來,他們這個鎮、這個縣,甚至府城都有惡勢力,也查到雷家窩那片山,這才把老雷帶走秘密問話。
至于爲何要這般做,新官上任三把火。打算人未到,先鏟除一個邊邊角角,用行動提醒這片天要改姓“鎮北”,趕明孝敬銀錢請找對地方。
不知道不知道,劉老柱隻覺得滿腦子很亂套。
但有一點格外清晰,他和王裏正可不是一夥的,老雷那裏是山,他這是江,可千萬别來神秘人帶走他。
他和二道河村民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
所以無論是他的私心,本就不想向王裏正低頭,還是出于多方面考慮。劉老柱望向四伯、七叔、萬家大哥,許老太和王玉生,包括關二秃也瞟一眼,這次打算實話實說道:
“咱村各戶漁民稅,已經被王家溝裏正給交了。
我有次在外面和朋友喝酒,無意中遇到才知曉。
就是河泊所那天給我發票據那人,他喝多在向王家人邀功,糾纏王老八他三哥,我尋思過去打聲招呼,結果在酒樓隔間說話被我聽見。
我才知曉,合着咱們村這些年漁民稅都讓對面給交了。
可對面圖啥,我實在想不通。”
四伯、七叔、萬禀義、王玉生,四臉面面相觑:“……這是什麽路數?幫咱們繳錢?”
難怪他們之前還納悶漁鹽取回來了,劉老柱怎麽不收稅。
隻有許老太,唯有她誰也沒看,隻低頭間微挑下眉喝口茶的功夫,就串明白是怎麽一回事。
畢竟她家就有一位私制鹽的小将,老掙錢了,就跟那貔貅似的。
她孫女說她取回家的一百五十斤漁鹽,雖紅紗多,但把用作試驗禍害的全算上,也能濾出百分之六七十的細鹽。
就按照百分之六十算,也把鹽品質降低,那也能賺九兩銀,而成本她隻花不到半兩。
花半兩銀本錢,賺八兩半,這是翻了多少倍?
她們村有多少戶人家呢,一年下來王裏正得賺多少,這片江又被占了多少年,不按照十五年,就按十年算,隻用她們二道河村的名義就讓王裏正賺的缽滿盆滿。
再有王家溝的呢。
這回才搞懂,難怪王家溝人從不腌魚,隻不停打撈新鮮魚,好似還覺得占挺大便宜似的賣給王裏正。
而且這十幾年用魚賺的“小錢”,她都沒給算。
再有,許老太現在很懷疑,隻是她們村漁民名被占了嘛,聽說鎮上到縣城這一路有水路,隻是沒有拉腳的船隻而已。
沿着那一路的村落有沒有幸免?扒拉扒拉王裏正交際的裏正圈子就能知道答案。
還有王裏正家的船也在别的鎮上收魚,這是衆所周知的事,那是不是說明也被“承包”了?
“你那位雷兄弟,他們村在哪?”許老太問道。
當聽說是邊境村落,許老太甚至懷疑,或許二十萬兩白銀不夠王裏正賺的,他要是再高價賣給外族人,那面嚴重缺鹽和鐵。
膽太肥了。
她孫女這兩天制鹽,直播間家人們爲啥有那性情認真的會和别人拌嘴,有人拿誅九族逗樂,有的在不停提醒别以爲是樂子,鹽在古代那是能傾覆國運的事。現代人感覺不出來,但在古代真的很重要。
你想幹打打不死,私下裏賣鹽讓敵人有力氣,人家還産戰馬,那能有好?連多少人起義能成功那不也是先掌控鹽。
所以在真正爲朝廷鞠躬盡瘁的那幫大官和将領眼中,他們或許不在意幾十萬兩白銀,但他們一定會大恨特恨敢制私鹽禍亂朝綱的。
許老太琢磨完這些,再擡眼時吓一跳,幾個大老爺們全在直勾勾瞅她。
四伯示意許老太:“侄女,想到啥就說。”
劉老柱這才注意到,四伯不叫許老太侄媳婦,而是叫侄女。
而許老太下句話讓劉老柱再無心留意别的,他終于不得不承認,眼前這位婦人很有水平。
許老太沒提醒是制私鹽,别往那上面唠,她敏感,她家也在制。
隻看向劉老柱說:
“你想得對,要來新官了,先看看來之後什麽樣。
你那位雷兄弟是不是失蹤了?那也不一定是被對面害了,他最近得罪對面了嗎?如果沒有,再等幾日,或許對面那些牛鬼蛇神自己就亂了。他們要是亂了,咱們就知道你那位雷兄弟是被誰帶走的。
你這時候把那姓雷小子支到對面,萬一壞了新官的大事兒,也坑了你那位大兄弟,明明和對面關系一般,再讓新官誤會以爲真有勾連,那才叫徹底回不來。”
“你咋知曉要來大官了?還有我那位雷兄的事兒?”他也沒說啊,都是在心裏想的。
劉老柱有點毛楞。
四伯他們也聽懵了。
許老太懶得給劉老柱解釋,卻必須要給四伯和七叔他們面子。
“孫女回來就學了,說被他扯着去找趙大山問來沒來新将軍。”
聽說要來了,就好像被注入一股新鮮血液,愣是睜大眼睛看着弟弟挨打,似在心裏數着笞闆數記住這份仇。
“至于那姓雷的,你看那小子模樣,無非就那幾件事,這面還吓倒了,我猜的。”
能先來求劉老柱說明和王裏正不熟,至少雷裏正在家不願和媳婦孩子提起,說明心裏對王裏正有看法。再聯系邊境村落和私鹽,劉老柱又憋這麽多年都不講,今日爲啥會和大夥實話實說,不要以爲這老家夥會莫名其妙和大夥推心置腹。
瞅瞅那被吓的,直接撂倒在炕,也馬上站到村裏人這面。從呵斥胡椒那一刻就能看出來,非常想交好村裏人,嫌棄胡椒壞他事兒。
雖然許老太沒把劉老柱的面子全部揭下,隻點兩句就略過,但在座幾位也全聽懂了。
或許劉老柱這次确實不一樣,有想爲村民們出頭的心。但也一定摻雜新官要來了,正要“換天”的時候,誰知道會什麽樣。他怕新官萬一收拾對面,想趁機稍稍劃開界限。
連今日終于道出實情,也是被姓雷的兄弟刺激的。
劉老柱臉色有點發紅,不知是病得還是臊得,眼圈發紅解釋道:“以前我就是怕像眼下一樣被這般禍害一圈,我怎樣不要緊,我有家。這就是我不帶頭搶江面的原因。至于大夥,說實話咱要承認也是不心齊。”
四伯他們沉默了好一會兒。
四伯在想啥,許老太不清楚。
許老太隻知道自己正在心裏吐槽:你以前溜須對面一定還有别的好處拿,别把自己摘的那麽清。你那好處,搞不好都和我有關,要不然能怕我見趙大山嘛。
所以這幾滴男人淚,打動不了她。她隻是還沒空去鎮裏見趙大山聊兩句,要不然簡單打聽趙大山在忙什麽就能猜到答案。
但她永遠也不想撕破臉,因爲她所圖從來就不是對過去一探究竟,也不想逼誰狗急跳牆。
她所圖非常清晰,隻看她接盤後發生的事。
她要在村裏有非常強的話語權,隻有掌控住這個,不是你劉老柱一個人說的算,不是村裏誰家人口多誰說的算,她才可以将來無論幹什麽都會很順利。
她這個穿越來的娘,也絕對不允許劉老柱拿兵役徭役名額掐住她那幾位便宜兒子的脖子。
所以當劉老柱尴尬一張大紅臉,似商求别把這事往外說,免得在村裏沒有威信。又似讓步想暫時不管村裏事,讓大家接着過足“裏正瘾”時,許老太看向四伯,該說那個事了。
四伯接收到眼神,對劉老柱道:
“過去的事,你自個夜裏沒啥事尋思尋思吧,你看看村裏人穿得多破,和對面比日子多苦。柱子,俺們也沒說怪你,隻是,唉……
眼下就說往後吧,我認爲村裏應該成立一個班子,就像城裏衙門的班房,村裏大事由這個班子成員決定。
你不能再讓我那侄女糊裏糊塗當召集人,管得是好,可沒給人家一文工錢,倒爲村裏大事小情得罪人。
成立一個班子,這樣什麽事情都有班組成員共同決定。像往後繳稅糧,大夥就舉手表決誰家合格誰家不合格。”
老萬家大哥緊接着說道:“包括徭役兵役,我認爲這個班子也應該有點銀錢,到時咱能用銀錢去外面尋人,就不動村裏小子,實在不行的話再抽簽決定。”
王玉生:“班子錢多留一些,就從大夥一起捕魚的錢裏出,這樣将來誰家被抽簽走服兵役徭役的名額,還能給點補償。我們也凡事都以每戶論,每戶出代表舉手表決。比方最簡單的出門,大夥同不同意誰進城辦事,同意舉手,那就放她走,具體的還有一些什麽事再細琢磨。當然了,裏正叔,您永遠是裏正,您要給大夥卡戳和取漁鹽。”
關二秃:“我插句嘴,我覺得行。”到時家家舉手,許老太就可以常出門幫他賣套和魚鱗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