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總覺得他怎麽如此蠢笨，如今蒼白無人色，好像在說：你不要再罵我了。
太子妃突然就升起一股後悔之意來。她喃喃道：“我也想過的，不能總是說你不好，但我忍不住，你每回一做錯事情，我就忍不住……壽客，對不住。”
她哭着道歉，但太子卻已經無法回應她了。
兩個大點的孩子也哭着擁在他的身邊，小一點的阿梧不懂事，拿着撥浪鼓轉，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也驚恐得哭了起來。
東宮裏面亂糟糟的，很快就挂了白。
鎮國公在府裏面聽聞太子暴斃的消息後瞬間就驚出了一身的汗。他在屋子裏面走來又走去，鎮國公夫人跑去見他，眼睛哭得通紅，“最近怎麽了，好生生的，太子怎麽就死了。”
鎮國公眼神犀利，“這個豎子！竟敢害我！”
他第一個念頭就是要去找晉王。他如今能投靠的就隻有晉王了，隻要晉王能成功，那他就可以活着。但是剛要走，就被鎮國公夫人拖住了，她惶恐道：“此時此刻了，你還要去哪裏？快想想辦法去宮裏面看看英娘吧！英娘好一段日子不見我，我就知曉要出事，你當父親的，不是最喜歡英娘了嗎？”
鎮國公的一身熱血就冷卻了下來。
是，鎮國公府不僅僅有他，還有英娘，有妻子，有兒孫……
他愣住一瞬，然後就失去了朝外面走的勇氣。
鎮國公夫人見他如此不頂事，氣急敗壞：“老爺，你到底怎麽了！”
鎮國公沒有回話，卻知曉自己一旦不走，便活不長久了。
又或者說，遲疑了剛剛那一瞬間，他已經活不長久了。果然，就見陛下身邊的貼身太監親自過來請他了，“國公爺，太子殿下暴斃，陛下身心俱傷，太子妃也傷心得很，正需要您和夫人進宮去幫扶。”
鎮國公夫人馬上一口答應，“好好好，公公請等等，我們換件衣裳就走。”
肯定是要穿素色的。
太監卻笑着道：“不用，宮裏都準備好了。”
鎮國公知曉大事不妙，他一直沒有吭聲，隻是在臨行之前站在門前看了看鎮國公府的牌匾。
他走的時候，兒孫們都不在，他一個人離去的。妻子直去東宮，和他不是一輛馬車，也沒有見着。他是孤零零上路的。進宮的路上，他坐在馬車裏，聽見外面人聲鼎沸，不知不覺間，竟然升起了一絲留念的心緒。
留念人間。
他突然就覺得此生還是有些可惜的。他當年的事情，應該做得更加小心一些，不然現在也不會落得個如此的下場。他這輩子，算是留下遺憾了。
進了宮，直去了禦書房。自從太子去世後，皇帝就一直坐在地上沒有起身。沒有人敢去勸，鎮國公來了，皇帝也沒有理他，便也不敢說話。
他看見了地闆上的血迹。
這應該是太子的血。這個蠢貨，一輩子蠢，到死都是蠢的。
鎮國公跪在地上，倒是并不害怕。成王敗寇，這也沒什麽好說的。死就死了，連太子這般怯弱的人都不怕死，他怕什麽。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他聽見陛下說，“你來了。”
鎮國公嗯了一句。
皇帝輕聲道：“朕死了一個兒子。”
鎮國公：“臣也死了一個女婿。”
皇帝：“英娘如今都不願意做你的女兒，壽客也就算不得是你的女婿了。”
鎮國公笑了笑，“那陛下以爲，壽客想要做陛下的兒子？”
皇帝也沒有生氣，“好了，咱們兩個之間，還說這些做什麽。如今在子女們面前，咱們都不是父母了，是仇人。”
鎮國公：“陛下還要死一個兒子。”
皇帝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朕等着晉王造反。”
鎮國公：“陛下準備用他來整治江南一帶的官員了？”
皇帝：“嗯。”
鎮國公：“沒了臣，陛下隻能靠着誅殺晉王和跟他造反的江南官員了，正好收回良田，改革賦稅，妙啊。”
皇帝轉過身子，一雙泛紅的眼睛看過去，“你在看朕的笑話？”
鎮國公：“是，陛下這麽多年看臣的笑話，臨到死了，也該讓臣看看您的笑話吧。”
皇帝：“朕何時看過你的笑話？”
鎮國公就笑起來，用皇帝面前的茶壺倒了一杯茶喝，道：“伯英不過是個小地方出來的，卻事事比我強。陛下不說，我也知曉，陛下看我的笑話呢。誰讓小時候，我還想跟陛下争一争高低。”
皇帝沉默，沒有說話。
鎮國公手裏捏着茶杯，回憶道：“我還記得那時候，咱們兩個一塊讀書，我總是比你背得快一些，便在先生的面前顯露了出來。”
“我想得到先生的誇獎，先生卻沒有誇我，反而将我明明寫得很好的字指出了好幾個錯處，還是誇獎了陛下。我心裏不忿，回去之後就跟父親說，先生看不起我。”
當時，他還隻有七八歲，剛進東宮伴讀，還不知道什麽是儲君，什麽是臣子。因爲受了委屈，便想要父親的安撫。
“父親卻把我打了一頓，還悄悄的給先生送去了一些好禮答謝。我這才知曉，原來，我在陛下面前，隻能藏拙。”
但人怎麽可能一直藏拙呢？
他受不了。
所以，他暗暗的，也在某些事上表現出比皇帝好。
這般的小心思，皇帝知曉，他也知曉皇帝知道。
兩人說起從前，都有些恍惚。皇帝歎息一聲，道：“那麽小的事情，竟然像是上輩子。如今幾十年過去，咱們都老了。”
然後，他突然道了一句，“你隻是被逼着藏拙，就心裏有了不滿。還想出點風頭，朕當時還很諒解。”
“你說，壽客常年被朕壓着打罵，永遠被說不如晉王，他又該多痛苦。”
鎮國公聽他這般說，就笑了起來，“陛下看來是真悔過了。”
隻是，兒子都死了，悔過又有什麽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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