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時之前也經常這麽做。即便盛宴鈴可以告訴甯朔蘭時的小習慣,即便她把蘭時告訴她所有的事情都告訴甯朔,他也不可能模仿得這麽像。
天下沒有兩片樹葉是一模一樣的,也沒有一個人可以将自己變成另外的人。
他知道,不用再求證些什麽了。他也知道,自己方才的行爲,又一次讓蘭時傷心。
他此時此刻也沒有憤怒,沒有傷心,甚至有些麻木,他隻是在想,他這一生,好像從來沒有作對過什麽事情。
蘭時被他送出京都後,他偶爾也會期望着,若是再相見他應該要說什麽話,要做什麽事情才能彌補自己之前的懦弱,他想,他要說的話必須要說到蘭時心裏去,不然,蘭時怕是不會再跟他說話了。
那他要說些什麽?他要說,他不是故意的,他當時隻是一時害怕所以才沒有去爲太傅求情,才沒有去牢獄裏面見他,以至于讓晉王下了手,把他的身子打殘,去了半條命。
他當時是迫不得已的,他也被父皇關着,他沒有辦法,他手底下的人除了太傅之外,還有那麽多,他不敢輕易做決定。
他把這些話在心裏面滾來滾去,就想着有朝一日若是碰見了,他好說出來,讓蘭時原諒他。
隻是後來他沒有這個機會說。蘭時去世了。
他以爲他還能熬很多年,結果不過是三四年,他就沒有熬過去。
他一向膽子小,但在知道蘭時逝去的時候,他也在大雄寶殿寺裏面爲他立過一盞長明燈。
他後來想,這也不是他的錯。他是真心實意要救蘭時的,都是父皇的錯。都是晉王的錯。
但此時此刻,蘭時就在他的眼前,他什麽錯都不敢推給别人,因爲他怕蘭時會失望。
太子喃喃道:“你爲什麽會回來?你不是死了嗎?”
甯朔:“我若是不回來,天下還有誰會爲我和父親翻案?”
太子急忙否認,“我有的,有的,隻是父皇不疼我,他不疼我!他百般刁難我,他一直都在我的心口上用刀子割,蘭時,你相信我,我是想要爲你和太傅翻案的,我每時每刻,時時刻刻,都不敢忘記你和太傅對我的好,我也很痛苦,蘭時,你相信我……”
他的聲音慢慢小下來,說到最後,眼淚流了出來,不再想着狡辯,而是一味的哭,一味的道歉,“對不起,我沒有用,蘭時,我真的沒有用,我什麽都做不了,什麽都做不對。”
他看起來很可憐。
甯朔有時候想,是不是父親錯了。他應該用棍棒去打,用嚴詞去罵,而不是對着太子溫和道:“壽客,你不能如此。”
這樣,他是不是就能擔當起責任來了。
他再開口,聲音裏有他自己都沒有的顫抖,他回憶道:“當年,晉王被陛下賜了一碗甜酒湯圓,你沒有。你就哭。你不敢對着陛下哭,你是對着父親哭的。”
太子在他的回憶聲裏也想起了那件事情。
他還記得。
因爲那時候,太傅親自下廚房爲他們煮甜酒湯圓吃,吃完之後,卻教導了他那一大堆。
甯朔:“父親親自爲你煮了甜酒湯圓,他煮了兩份,你一份,我一份。你卻不高興,你認爲這是給他的,我不能吃。”
太子迷茫擡頭,“是嗎?我隻記得,太傅煮給我們兩人吃的。我有不高興嗎?”
甯朔:“你當時就跟父親說,父親該給你一個人,因爲是你想吃的甜酒湯圓。”
太子不記得有這麽一幕了。
甯朔:“父親聽完之後,溫和的對你說,壽客,你不能如此。蘭時是你的好友,情同兄弟,你平日也很喜歡他,不過是一碗湯圓罷了,爲什麽不能分享呢?你爲儲君,将來也是要賞賜東西給臣下的,你要懂得馭人之術。”
父親當時輕言細語說了很多,他都記在了心裏。但是太子……他擡頭看向太子,“這麽多年,這麽多話,你還記得幾句?父親每次說完,你都不會聽,你也不會記。”
“就像此事一般,你隻記得父親念叨了許多教導,給我們煮了湯圓,但其他的都忘記了。”
“所以後來我總在想,父親爲什麽要好言好語的跟你說,反正你都不記得了,還不如打一頓,打一頓之後,你就會記得了。”
“你是儲君,打不得,但你自己也清楚,這不是父親不打你的緣由,他是真的憐惜你,憐惜你我沒有母親,沒有母親煮這碗甜酒湯圓,憐惜你被陛下冷待,他不是不敢打你——”
說到這裏,甯朔已經紅了眼眶。
太子羞愧難當,好像确實是這樣。他道:“我是對不起太傅的。”
甯朔始終不肯給他一個好臉色,“你對得起的,壽客,你好得很,你看看昭昭,你把她照顧得多好——她跟宴鈴年歲相當,你看看宴鈴是什麽模樣,你再看看她是什麽模樣,若是你自己的女兒被人糟踐成這個模樣,你忍心嗎?若是你的弟子将裏的女兒欺負成這樣,你寒心嗎?”
他厲聲道:“壽客,我今日擺明了身份在這裏,不願意藏着掖着,我就是想告訴你,我不是爲着太子妃的命令,我是爲着我自己,我是爲着父親。”
“今日,昭昭必須走,不然她就真葬送在這裏了。我随家就隻剩下這一個血脈——”
太子已經六神無主,他要留下昭昭的念頭在蘭時突然出現的情況下,已經動搖了。他可以留下昭昭,但他不能在蘭時面前留下昭昭。他沒有臉面。
但他十分不舍。他對昭昭真的不一樣。所以,情急之下,他又說了一句讓自己後悔的蠢話。
他說:“随家不是還有你嗎?”
說完之後,他就頓時消聲。
果然,時隔多年,蘭時生氣的時候,眼眸還是冷冰冰的。隻是從前是對着晉王那些人,如今是對着他。
他聽見蘭時說:“我?”
甯朔:“壽客,你好好看看,我這一身的骨血,這一身的皮囊,哪裏還有半分随蘭時的痕迹?”
他冷笑道:“壽客,你自由自在的,哪裏懂得來煎人壽這四個字裏,我在嶺南是如何領悟的。我的人壽早在嶺南就完了,從在别人的身子裏面活過來的時候,我就知曉,我早沒了,我沒把自己再完全當成是随蘭時過。”
“我占了人家的身子,我是要替别人盡孝的。我都不能算是父親的兒子了,有很多事情,本就是該你來做的。我總想着,你再是混賬,也會顧念多年的情意,不至于做出逼死昭昭的事情,但如今看來,我還是高看了你一眼。”
他氣得渾身發抖,“壽客,你看看我,還有幾分是從前的模樣,你壽客的壽字,哪裏是長壽的意思,全然是來煎人壽的壽!”
太子痛哭出聲,羞愧得擡不起頭。
他知道,有蘭時在這裏,他是留不下昭昭了。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