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自己沒有女兒,便将英娘看做是女兒,對她的吃喝穿戴樣樣關心,年輕的時候還經常來府裏看望她。
京都城裏多少姑娘家羨慕英娘的恩寵,還有些人過來說酸話,被鎮國公一一報複回去了。
但英娘的名字不是他取,倒也是鎮國公一直以來的遺憾。他是真的喜歡英娘這個閨女的,有時候甚至會覺得即便她是個姑娘家,但如果可以傳承國公府的爵位給她,他也願意力排衆議做成此事。
隻可惜了,她是個女兒。但是女兒也好,很多世家大族需要傳承下去的卑劣就不用傳給她。鎮國公隻希望她一輩子明朗歡喜,做個名揚千年的女子,所以在教導她的過程中,隻傳授了她坦誠,烈性,懲惡揚善,沒有教導她去布局,去殺人。
後來,英娘慢慢的長大,他便越發喜歡。因爲她聰慧,貼心,心中絲毫沒有藏污納垢。人皆有向往美好之心,鎮國公每日裏跟這個鬥跟那個鬥,回到家裏看見英娘赤誠的心便覺得自己能被治愈。
他便越想着讓英娘成爲一個純粹的人。
成爲他和整個鎮國公府的子弟都不可能成爲的人。
後來,陛下竟然也有如此的感悟。陛下說:“英娘可爲太子妃。三歲看老,她心思堅韌,又光明磊落,秉性剛烈,心卻柔善,正是儲君之妃該有的模樣。”
鎮國公誠惶誠恐的應下了。但卻不是很高興。
因爲有許多人說他是特意将英娘養成這樣被陛下看重的。
他不喜歡被人這般說,他也不是很希望英娘做太子妃。
他害怕将來英娘會被皇城之中的污穢給染指了那顆純粹的心。
他時常害怕。
随伯英便笑話他,道:“兄長盡可放心,以後咱們多活長一點,多看顧她,便也沒什麽大事。”
鎮國公就埋怨:“你又沒有女兒,你根本不懂爲人父的心。”
随伯英彼時剛有了蘭時,笑着道:“你這人,兒女都是一般的,我也想将他教導成英娘這般……”
兩人說着兒女之事,你一杯酒我一杯酒,喝得醉醺醺的。英娘從練武場上回來,看見他們這般的模樣,小小年歲就有了操不完的心,捏着鼻子道:“父親,太傅,你們好臭……”
酒樓雅間裏,鎮國公喝了一杯又一杯的茶,越喝越愁。當年嫌棄他臭烘烘的女兒已經長大,已經成爲太子妃,已經有了自己的兒女。
她再也不是當年那個任由他教導的小姑娘了,她依舊聰慧,依舊純粹,于迷霧裏面看見了他最真實的嘴臉。
這般的嘴臉,應當也是要她捂住鼻子說臭的。
鎮國公長長的歎息一聲,他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對英娘。
他對這個女兒是真不知道要怎麽辦了。
懲奸除惡,是他自小教導她的,她學得很好,但未曾想過有朝一日,她會用這四個字來對付自己,也未曾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成爲這四個字。
鎮國公提起茶壺倒下一杯茶,一口悶掉,再次情不自禁的想起了随伯英。
當年,随伯英也教導過英娘一段日子,他來鎮國公府的時候,便經常帶些男子才會看的書來給她,什麽江湖俠客,什麽将軍列傳,什麽刺客列傳,是找到一本相似的書就給英娘送來。
鎮國公當時還有些不樂意:“你把她的心養大,将來她又出不去,那就該痛苦了。”
随伯英卻笑呵呵的道:“天地廣闊,不能因爲出不去就要禁锢住她的見識。”
鎮國公又不由得抱怨,“我們家英娘可惜了。”
随伯英點點頭,再次保證:“是可惜了,不過你放心,壽客也是個聽話的,陛下又喜歡英娘的性子,将來有你我看顧,即便沒有外面自由自在,也不會受太多委屈。”
鎮國公似笑非笑,“那你可要教導好太子,免得将來他犯渾欺負英娘。”
随伯英大笑着道:“一定,一定,這三個孩子,我可是最喜歡英娘了,哪裏舍得她受委屈。”
鎮國公便很是滿意。他這些話也隻對随伯英說,隻有随伯英懂他,還将英娘看得比太子重。
如今,随伯英果然教導得太子對英娘十分尊敬,什麽事都願意聽她的。太子雖然蠢,但蠢有蠢的好處,好拿捏。鎮國公對太子長成這般的樣子很是滿意。
所以——
鎮國公回過神來,靜靜的想:他和随伯英到底是怎麽走到這一步的。
好像也沒有什麽大矛盾,更沒有什麽化解不了的矛盾,他們甚至在最後也沒有撕破臉面。
他對随伯英也沒有怨恨之心,若是别人來害随伯英,說不得他還要幫一把。
因此仔細想來,他隻是對随伯英略有不滿,遠遠談不上不死不休。
但就是這點不滿,卻讓他耿耿于懷多年,時時想起來就如坐針氈。
比如說,明明他才是陛下的伴讀,是陛下自小就一起長大的心腹,但随伯英來了之後,陛下就漸漸的毫不掩飾更加看重随伯英,還當着他的面說,“伯英堪比周藍關,你卻還差了點功夫。”
周藍關是前朝有名的能臣。
鎮國公當時心裏就不太舒服。但他暗暗的看随伯英行事,發現他确實是比自己強了些,便又無法反駁。
又比如說,明明兩人都是青年才俊,但是棠溪就是對随伯英好上許多,最後還爲他生下了一個女兒。當年兩人一塊喜歡上棠溪,棠溪一個不愛。後來兩人相繼娶妻生子,原以爲在情愛一事上老天爺是公平的,結果棠溪竟然又跟随伯英再續前緣。
鎮國公一直想不明白,棠溪那般的人爲什麽會愛上随伯英。自己差在哪裏?
他裝作不知曉,有一次故意問起随伯英:“你說,棠溪到底是想要什麽樣子的郎婿?她現在可有郎婿?可曾生兒育女?”
随伯英沉默許久了才道:“情愛之事,不過是她看山看水之路上的一程罷了。”
那她看上你又是怎麽回事?給你生下孩子又是怎麽回事?
虛僞。
鎮國公心裏愈發不滿。
還比如說,兩家都是睦州起步的,他家是從老祖宗起便由睦州走到了京都,随伯英不過是一個剛出茅廬十幾年的窮小子,爲什麽如今睦州和京都的人提起來,自己反而在随伯英之下呢?
這種事情越來越多,慢慢讓鎮國公對随伯英生出了嫌隙之情,但若是說将兒女交給誰放心,那他還是最願意相信随伯英。
所以,他仔細審問自己的内心,其實他自始至終,都沒有對随伯英起過厭惡和怨恨之心,他隻是有些不滿罷了。
真正讓他對随伯英這個人開始布局,則是他開始肖想改革江南賦稅。鎮國公的家底都在江南,哪裏會同意這個。他當時思來想去,都覺得随伯英此人實在是不可控,更可怕的是他跟陛下其實心意是一般的。
隻是陛下還貪着江南的銀子,沒有跟他同一條道罷了,一旦陛下貪足了銀子跟随伯英一塊來對付江南,那他怎麽辦呢?
鎮國公便想着先下手,給随伯英布下一個小小的局。
這個局,是不牽扯到他人品如何的。這是朝堂之上的争端。
有朝一日,也許随伯英也會來對付他,他隻是搶先一步罷了。
彼時,他做下這個決定之後還激動了一番,因爲他跟随伯英一直都是爲太子鋪路,沒有起過争奪,而他注重大局,一直退讓,所以才讓随伯英出頭——而一旦他回來,他想争,随伯英又算什麽呢?
他永遠也不可能有自己這般擁有國公府的勢力和布局的能力。
他終于釋懷了。他想,陛下說他差了些火候,真是瞎了眼睛。他明明是明哲保身,沒有摻和到随伯英那些争端裏去。
随伯英雖然耀眼,确實燃燒自己的生命在狂奔。這世上不看誰活得耀眼,是看誰活得久,誰笑到最後。
鎮國公當晚就睡了一個好覺。然後就是具體的布局。他都想好了,暫時是不能除去随伯英的,而且他現在也沒有想要除去随伯英,他隻是想要拿住他的命脈,讓随伯英不能在他頭上蹦跶。
他想過很多辦法,也嘗試過策反過他身邊好幾個萍水相逢以後卻可能相交甚深之人,都沒有結果。結果最後最容易策反的人,竟然是随家管家。
鎮國公當時隐隐有一種快感。原來随伯英心腹竟然心存二心,他也并不是那般的好,他要是那般的好,自己和随管家怎麽會對他不滿?
随伯英就是個凡夫俗子。就是這個念頭,讓他看随伯英也順眼了許多。後來随伯英還笑着道:“我還以爲自己得罪你了,你近些日子總對我不好。”
鎮國公吓了一跳,“是嗎?我如何對你不好?”
做了虧心事,總是要心虛的。他就很心虛,道:“你可别瞎說,我對你很好。”
随伯英拍拍他的肩膀,“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你說我是你的知己,什麽話都跟我說。我到你家去,你都舍得将自己喝過的茶杯給我,但這段日子過去,你都與我新茶杯,可不就是生分了嗎?”
他話裏親昵,道:“兄長,你可不要嫌棄我愚笨,我若是哪裏做得不好,你便直接跟我說,自己的弟弟,打也是打得的。”
鎮國公便啧了一句,“伯英,你的心思怎麽比女子還細,我可沒有對你有什麽心思。我是最近忙。”
随伯英就看着他,鄭重的道:“我雖然有親兄弟一個,但自小也不甚親近,何況這些年沒有回睦州,慢慢的他也對我淡了,想來兄弟之情,也要時時維系着才行。如今,我京都的兄弟隻有你一個,便有時候還會惶恐,若是我也與你生疏了,那該如何是好。”
聽聞此話,鎮國公還是很感動的。他想,随伯英這個人,即便有諸多不好,但對他的心總是好的。兩人一路走來的歡喜也不是假的。
可是這一份感動,并不能維持太久。太子逐漸長大,更加親近随伯英而不是他。明明他才是太子的嶽丈,可太子就是更信重随伯英一些。
他心裏又生出一些不滿。在這一個月裏,他鄭重的将孫良志送去了睦州随家。
而後,随伯英身邊開始聚集了一批跟他相同志向的人,漸漸的也開始少來鎮國公府。
鎮國公覺得自己被背叛了。
明明是他自己說的,自己是他在京都唯一的兄弟。
現在,你的兄弟有幾何呢?你的這些兄弟知曉你和他們做的事情正在自取滅亡嗎?
你們知曉陛下對你們的不滿日益嚴重嗎?
鎮國公冷眼旁觀,不插手,不規勸,還默默的推了一把力。
江南靈州有個學子,叫做暮歲,很是仰慕随伯英,也很是信同随伯英。他們兩個很快就走到了一塊。他們準備先小試牛刀。
但百年來的賦稅,即便是小試牛刀,也爲滔天大事,哪裏能不流血不犧牲?
鎮國公便設計讓暮歲因爲随伯英而死。
同時,他還派人去接濟暮歲的弟弟,讓他知曉暮歲是爲了随伯英而死。
做完這一切,鎮國公滿意的坐在書房裏面喝茶。
那日,随伯英跌跌撞撞在走到了他的府上,吐了一口鮮血。
那日,他裝作不知情的勸道:“算了吧,我們是江南走出來的,你這麽做,算是忘恩負義,江南多的是人想要你死,你不死,那其他人就會死。”
随伯英含着血輕笑道:“我不怕。”
“他們也不怕。”
他眸子裏閃爍着鎮國公不理解的光。他也不願意理解。
所以說,鎮國公最讨厭這些貧苦出身的學子。
他們出身寒門,他們頗有才華,他們看見了苦楚,他們便心裏藏了一把刀,想爲百姓将苦楚劈開,想将這個世道變成他們眼裏的模樣。
他們還不怕死。
他們幼稚的以爲,自己隻要去做了,就可以成功。他們的命,他們的鮮血可以成爲一道光,照射着後世人。
可是江南江北,豪族世家,誰家不是已經沉澱了幾百上千年。他們憑什麽以爲自己努力十幾年,犧牲幾條人命就可以推翻老祖宗就傳下來的規矩。
他們太無知了,他們固執的以爲自己是燈。
其實,他們隻是蝼蟻。
以蝼蟻之身去争朝華,真是不自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