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雨川的手沾滿了自己的鮮血,他哭道:“陛下,臣之道,臣堅持了一輩子的道,怕是要完不成了。”
“當年,壽客,英娘,蘭時還小……他們都來臣的府裏找臣辦事。壽客嘴笨,膽子小,就坐在一邊讪讪的笑,蘭時機靈,殷勤,忙前忙後爲我穿上朝服,唯有英娘,她坐在那裏,一本正經的跟我講道理。”
“她眉眼正氣,自承天地靈氣,一闆一眼卻不固執己見。”
“當時,臣就想,這三個孩子,若是有一個能繼承我的衣缽,必定是英娘無誤。可惜了,她是個女子,後來也被鎮國公拘着去做女工了,臣還怕她泯然與衆人,但她這些年來,從未讓人失望。”
“陛下……她是個好孩子,皇太孫也是個好孩子,他不像太子,倒是很像年輕時候的陛下……”
“英娘是個好孩子,她是個好孩子……”
皇帝淚流滿面,“朕知曉,朕也看重他們,不雨,你别說了,讓太醫來爲你看看。”
不雨川卻搖了搖頭,顫抖着道:“陛下,臣是活不成了。求您,求您讓臣,死得有顔面一些,扶臣坐起來,讓臣整理衣冠,免得去見先帝的時候失禮。”
皇帝泣不成聲。
他将不雨川扶好,“也許,你的身體不至于絕境……”
不雨川搖搖頭,“是我自己不願意活了,想死之人,閻王都留不住。陛下,臣今日本來是想以死相逼的。”
皇帝苦笑,“朕也想到了。”
不雨川:“但現在看來,臣也逼迫不了陛下了。因爲臣,當初固執己見,害死了蘭時,如今,臣也看清白了陛下的意思,怕是壽客……壽客也将不好。”
皇帝低聲道:“那個孽子!那對朕竟然了怨恨之心。若是再這般下去,怕就是要造反了。”
“且他一直以來都上不得台面,朕,确實是要爲他安排後路了。他做個閑王比做太子松快。”
不雨川:“這般也好,也許他就能解脫了。”
皇帝:“他敗之後,朕欲讓皇太孫繼位,他還年少,朕也還不算太老,這回,朕準備養他。”
“鎮國公……還不能殺。”
皇太孫還太小,鎮國公是他的外祖父,會是最願意護着他走向皇位的人。
皇帝閉眼,“鎮國公的命,隻會在皇太孫的手上。”
他道:“不雨,你若是要爲随伯英報仇,便讓他再等等。他爲伯英設下了一個十幾年的局,朕也爲鎮國公布下了一個大局。”
不雨川苦笑,“他十幾年後死去,真的算罪有應得嗎?”
但他已經無法了。
皇帝心意已決,他也……意志不堅。
罪眷不無辜的道,終究也破了。
皇帝複雜的道:“這不是你的錯,太子妃,鎮國公,皇太孫……他們之間,一個都不能斷。若是斷了,越國,要大亂。”
“到時候,你們要護着的百姓,難道就能安生嗎?”
“不雨,朕也是爲了天下,爲了百姓,爲了祖宗基業。”
不雨川隻覺得自己每一寸骨頭都在掙紮。
良久之後,他不再說話,也沒再說什麽話。然後突然從袖子裏面掏出一把刀,一刀紮進了自己的胸口。
皇帝眼睛瞪大,大聲道:“不雨川!你敢!”
你這般去世,朕以後如何面對自己!
他無聲痛哭,卻終究沒有去喊太醫。
而他剛剛那一聲裏含着怒氣,又含着悲鳴,足夠大得讓殿外的人聽見。守在門口的太監情不自禁的就跪了下去,小太監宮女們見狀,連忙也跟着跪下。
外面的人見了,紛紛猜測裏面發生了什麽。
……
大殿之内,不雨川隻覺得眼前黑起來。
他努力睜開眼睛,卻沒有看見皇帝,而是又到了嶺南那條小街上。
天上下着雨,他還是沒有傘。
路上人人匆匆忙忙舉着傘低頭而行,他迷茫的站在路上好一會兒,才緩緩的走到買傘的店鋪前。
掌櫃的見了他驚訝,“你怎麽這麽快就來了?”
而後歎息一聲,“原本是自戕啊。”
他道:“你也不容易。”
“既然這般,你也快有香火了,我給你賒賬一把傘吧,隻是你要記得還我的銀子。”
“小本買賣,不容易。”
不雨川鄭重道謝。
他問:“掌櫃的,我這是死了麽?”
掌櫃的笑道:“還沒有,還沒有,還剩下一口氣。”
不雨川惘然問:“那我來這裏做什麽?”
掌櫃的:“你要找的那個蘭時可還沒有回來,我也不知道你來這裏做什麽。”
他笑着道:“既然來了嶺南就是有緣,你要不要葬在這裏?”
不雨川就想起來了,“我是要葬在嶺南的。我已經交待好人送我的屍骨去嶺南了。”
掌櫃的:“真的啊!那這把傘就送你算了。”
“都是自家人,以後要常來我這裏買東西啊。”
不雨川連忙點頭,問:“那你這裏可幫人送信?”
掌櫃的:“送信?”
不雨川:“我連來了兩次,蘭時都不在,我想留封信給他。”
掌櫃的:“自然可以,我這裏可有不少書信。我們魂歸之所,向來是魂魄最多的地方,來來往往這麽多魂魄,總是能見着你們的熟人。”
他面前出現筆墨紙硯,提起筆寫:“你是要留信給随蘭時對吧?”
不雨川:“對。”
掌櫃的:“你要寫什麽?”
不雨川有千萬句話,卻在此時一句也說不出來了。
最後喃喃道:“就問他可安好。”
掌櫃的:“就這些?”
不雨川悶悶嗯了一句。
掌櫃的寫下:蘭時安好四個字後,笑着擡頭問:“寫好了,來,你叫什麽,我好落下你的名字,免得他不知道什麽人給他留信。”
不雨川猶豫着道:“不雨川。”
掌櫃的就歡喜起來,“你就是不雨川啊,我這裏有你的信。”
他掌心朝上,一封信現出,他遞過去,“正好給你,這是景泰二十三年冬有人托付我給你的。”
不雨川看去,隻見上面寫着不雨川親啓五字。
他心有多感,連忙打開信,果然見落款是随伯英。
他内心酸楚,展開信紙,赫然隻有一行字:萬籁生山,一星在水,願爲山水,随君同遊。
不雨川痛哭出聲,“伯英……我此生确實有負于你。”
掌櫃的見多了這般的人,搖頭道:“癡人,癡人啊。”
而後頓了頓,打開傘,道:“走吧,你的時候到了,我送你離開。”
……
宮殿裏,皇帝聽見不雨川幾不可聞的呢喃了一句:“伯英……我此生确實有負于你”後,就再沒了聲息。
他顫顫巍巍的去探他的鼻息,然後頹然的放下手。
“走了啊……連你,也走了。”
“朕如今,越發像個孤家寡人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