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朔躬身跪拜,行禮,回話一闆一眼卻又松弛有道,倒不像是初出茅廬的雛鳥,反而像是老練的雄鷹。皇帝來了興趣——别看行禮和回話好似很簡單,但在他面前能做到這點的,年輕一輩統共也沒有多少。就是許多老臣子,在他面前也戰戰兢兢。
他親自将人扶起來,問:“你這般的性子是跟誰學的?”
甯朔:“不知不覺就成了這樣。父親說臣這般不好,但先生說很好,不用改。”
皇帝:“你确實很好。”
他笑着道:“聽你先生的,不用聽你父親的。”
他問:“你想讓朕指點什麽?”
甯朔凝神片刻,這才彎腰問:“陛下,上回在宮裏臣問您,您到底信不信随伯英。您說信,也不信。無論信不信,都與随伯英是否貪污不相幹。畢竟先生已經查出了随伯英貪污。”
“臣當時明白了一些,但回來之後又不明白了。今日,臣想問陛下另外一個問題。”
皇帝抻了抻袖子,“哦?朕聽聽你今日又想問什麽。”
甯朔低眉:“臣今日是想問……陛下究竟是想查随家案,還是不想查随家案……您讓先生查,讓臣擔任督察院官職,好似是願意查,但除此之外,您不讓三司參與,也不讓人幫忙……臣不懂。”
他好似一個少年人不懂人情世故,但又固執的問何爲人情世故——皇帝如是想。
他被問得想笑,這般的問題,怎麽會有人問呢?他是實在想不到甯朔問的竟然是這個。
皇帝歎口氣,隻覺得果然還是少年人好。無知無畏,過幾年就不是這樣了吧。
他微微出神,半響才道:“你問的問題,朕也無法明确的答複你。”
“正如朕對随伯英的心,也無法明确。”
皇帝一直都沒有想過他跟随伯英之間的關系。兩人無疑是可以交付後背的。随伯英以狀元之名投靠在他府下的時候,他也是真心實意高興過的。
後來,兩人并肩而行,感情甚至超越了與他自小一塊長大的鎮國公。
再後來,他登上了皇位,将最信任的位置交給了他,還将太子親自交付他,殷殷期望,真情厚意,半邊不摻假。但即便是親如兄弟,也會随着日子漸漸長起來,便也有了長長的隔閡。
皇帝最開始對随伯英不滿,是因爲随伯英說了一句話。
他說,“陛下,天下之人,各有其法,君明,民承天意而安,君昏,民承天意而反。”
這句話挑不出什麽錯處,但就是從這句話裏,皇帝看見了他對皇家的态度,對他的态度。
他忠心,是因爲他是明君。
并不是因爲他是君主。
這兩者之間的差别實在是太大了。皇帝當時心裏就有了不滿,但并沒有說出來,而是順着道了一句:“愛卿所說極是。”
而後君臣相酌,彼此相歡。
皇帝其實已經記不得那次跟随伯英飲酒具體是哪年了,隻記得是太子已經會爬樹,抓了知鳥來,一隻給了他,一隻給了随伯英。
那應該是個夏日。
皇帝從回憶中回過神來,喃喃道了一句:“他是個好臣子,但朕也不是什麽昏君。”
可他卻從随伯英的那句話裏面,頓悟出了一個道理。
像随伯英這般的人,其實追随的是他,而不是皇位。
若是别的帝王,必定是高興的。認爲自己賢能才招來了人才。但皇帝并不這麽想,他内心深處升起的是一股惶恐感。
他惶恐的是,若是有朝一日,随伯英找到了他另外一個明主,那他會背叛自己嗎?
這個人,不好控制。
他不貪圖名,不貪圖利,他太有自己的主意了,他連上位者都敢挑選——他不是挑選了一位君主,而是一位賢能的君主。
倘若有一日,自己做錯了事情,他就要失望而去了。
随伯英無疑是個好臣子,但他有自己選君主的條稱。
皇帝當時就在想,将太子交給他好嗎?
他會不會認爲太子無才,所以就要另擇君主?
這是天下清高才子的通病。皇帝從随伯英的身上,看見了這個病。
這個病,他不喜歡。
雖然念頭奇怪,不符合明君的舉止,但他确實不喜歡。他更喜歡宮裏的太監們,他們隻要聽話,隻要懂事,隻要順着他的心意去就好了。
彼時,太子已經在随伯英膝下教導好幾年了,已經展露出了許多愚蠢。皇帝便來了興緻,他想——這個蠢貨明顯不是明君,那你會投靠晉王嗎?
他還發現了随伯英一個愚蠢的地方。像他那樣的人,竟然也會看不清渝州書院黨派,明明道不同,竟然還一味的跟着宋閣老等人走。
等他明白過來,他跟渝州書院黨派毫不相同的時候,他會怎麽做呢?
很快,他就看見了結果。随伯英跟渝州書院決裂了。他很快就開始走自己的路。
皇帝爲他歡喜欣慰的同時,又心生出一些不滿來。
随伯英……太聰慧了,太有主見了,他不可控,他明白了渝州書院跟他的不同,甚至都不來詢問自己的意見。
他走了一條孤道。
他并不跟着君主走。
爲什麽?
皇帝始終不太懂他。
所以後來随伯英倒台,很多人都覺得自己是爲了太子跟随伯英太過親密,所以生了嫌隙,又或者是爲了晉王打壓太子,更聰明一點的便是猜測随伯英隻是江南和北邊之争的犧牲品。
這些揣測,皇帝都沒有放在眼裏。
因爲他知道,他任由随伯英去死,無論他是不是被願望污蔑的,他都願意讓他順其自然去死。不爲别的,隻爲着随伯英年歲越大,便越來越活得明白。
這份明白,看見了他坐在皇位之上的身不由己,看見了他被江南世家轄制的狼狽,看見了江南百姓的困境之後的無能爲力,看見了他……也隻是在謀皇帝之利,并不爲完全爲百姓,隻是爲了對抗江南世家。
所以,他叛出師門,開始主張變法,但又不願意依靠皇權,想讓天下的百姓都齊全無苦。
這怎麽可能呢?
皇帝很憤怒。
他現在想起來,依舊很憤怒。
随伯英,背着所有人義無反顧默默籌劃的圖謀,他心知肚明,即便與他的道相同,但他依舊不願意用随伯英。
他不像個奴才,倒像是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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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了一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