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池今日本在城郊賣貨,收到消息後就挑着貨擔來了。甯朔給他倒茶,見他光端着茶着急一句話說不出來,便安慰道:“申大哥,随明江身邊的管家已經捉拿到刑部牢獄去了,你放心,他跑不了,待會就能看見了。”
申池依舊着急,情之所至,突然噗通一聲就跪了下去,朝着甯朔和不雨川磕頭。
咚咚咚的響聲在靜寂的屋子裏面顯得格外大聲,也讓甯朔的心跟着變得沉重起來。
在這一刻,他突然想:王權争鬥,朝堂地方,無論是誣陷還是自願,死去的人都是鬥争失敗的那一方。
勝者,流芳百世,敗者,人間無名。
但無論是勝還是敗,都是他們自己的選擇。可唯獨有一樣是不變的。
那些百姓,那些小人物,那些被牽扯到其中來的小人物,他們家破人亡,被當權者所玩弄于手掌之中,卻還要爲了一絲一毫的恩情,爲了他們本就該得到的真相和昭雪而跪拜,磕頭,謝恩。
他眼眸一瞬紅了起來。
他扶起申池,“申大哥,無論是先生還是我,都是享君俸祿之人,查案昭雪本是本份,當不得起你這麽一跪。”
申池得了這麽一句話,不知怎的,多年不曾流過的眼淚突然再止不住,一下子就嚎啕起來,抱住甯朔道:“那些畜生,那些畜生!那些畜生把我妹妹——燕燕,燕燕,你等着,阿兄會爲你報仇的,你等着,等着。”
他頹然倒地,似乎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氣。五六年了,他日日夜夜憋着這口氣,終于再次要見到仇人。
他咬破舌頭,站起來,“走,我倒是要見見那個畜生,我要問問他到底是受何人指使,才做出這麽喪盡天良的事情。”
結果剛走一步便朝前面摔了去,甯朔趕緊扶住,而後直接扶着他往前走去。不雨川看在眼裏,歎息一聲,喃喃道:“所以,君主無錯麽?”
“自當開眼看看苦難了。”
……
刑部尚書黃大人正在籠着袖子閉目養神,心裏想着方才押送來的犯人。還沒有想清楚,便聽仆從道:“尚書大人……大少爺和二姑娘來了。”
黃大人不曾有妾,隻有跟妻子生的一兒一女,隻說大少爺和二姑娘,便能知曉是誰。他睜開眼睛,“衙司之内,閑人免進——他們來做什麽?”
鐵面無私又留有餘情。
仆從小心翼翼的道:“不知曉,但是,但是二姑娘是哭着的。”
黃大人還是愛女兒的,以爲她是受了欺負,“叫他們進來吧。”
結果是幹了蠢事。
聽女兒抽噎哭完之後,他感喟一聲,“無事,反正你阿兄也沒有機會,此事就到此爲止吧,再去尋摸好姑娘,若是尋摸不到,将來過繼一個也就罷了。”
誰知剛說完女兒哭得更兇了,黃大人不得不安慰一句,“猛女啊——”
黃正氣:“……”
她不叫猛女!
她道:“反正,您請盛家夫婦吃頓飯吧,好挽回挽回我和阿兄的音容面貌。”
黃正經站在一邊,唉聲歎氣,“這樣真的行嗎?”
黃正氣惡狠狠:“怎麽不行?!”
黃大人擺擺手,正要寫個帖子給盛父,便聽人說不雨川來了。
他連忙迎出去,黃家兄妹頓了頓,也跟着過去。自然而然的也見到了甯朔。他今日來這裏,也沒有穿官服,隻是随意穿了見淡藍色圓領寬袍,踩着一雙普普通通的黑色靴子,就那麽随意的站在一側,但他之氣勢,如同日月,如同松柏,讓人見之不忘。
黃正氣瞧了一眼,剛剛那股氣勢就弱了下去,小聲問:“阿兄,你好像确實比不過他。”
黃正經:“少長他人氣勢!”
但卻沒有動。他怎麽覺得……甯朔這股氣勢頗爲成熟穩重,不像個十八九歲的人呢?
他皺眉,但也沒有出聲。等人走了,他才問:“他們來做什麽?”
自有巴結的上來道:“抓住了一個管家,随明江案的那個管家。”
黃姑娘眼睛一轉,跟黃少爺擺擺手,“阿兄,我先去甯國公府見見宴鈴。”
她可是消息最靈通的。
她要做第一個給宴鈴阿姐通信的人!而不是什麽甯朔!
……
另外一邊,甯朔等人已經到了地牢。裏面不見天日,處處是燈火。燭台上點着白色的蠟燭,像極了爲這些死囚祭奠。
此時申池已經不用人扶着了,他就去扶着不雨川。地牢潮濕,黃尚書走在前面,偶爾還會看見一兩隻老鼠跑過去,或有老鼠撞到他腳下,被他一腳踩下去,老鼠“吱”一聲一命嗚呼,讓這座牢獄瞬間變得陰詭起來。
然而,這般的事情沒有吓到那位身經百戰的管家。
他眼神平靜的等待着被處死的命運,半分動彈都沒有。即便是不雨川來到他的身前,他也是無動于衷。
申池卻激動起來,撲過去抓住牢獄的栅欄,“孫良志,你果然沒死!你還記得我嗎!啊,你還記得我嗎!”
孫良志緩緩擡頭,見着申池,慢吞吞說了一句,“是你啊,你還沒有死。”
他咧開嘴唇笑了笑,許是太幹枯了,一笑,口裏就有鮮血流出來。
他并不在乎,而是看向了不雨川,“終于見到你了,青天大老爺。”
不雨川:“你認識我?”
孫良志搖頭:“不認識。”
“隻是一直有耳聞。”
他用手扶着牆,慢慢的撐起來,卻又一下子跌倒在地上。他趴在地上,擡起頭,眼神幽幽:“青天大老爺,你是來爲我做主的嗎?”
不雨川:“不是爲你做主的。是爲你的家人做主。”
孫良志手一頓,“家人?”
不雨川:“人各爲其主,不用我來評判你的對錯。我有我的立場,所以,這樁案子我自要查清楚。”
“你不說,我便要想辦法讓你說。”
他看向這個吃了軟骨散連自盡或者站起來力氣都沒有的人,輕聲道:“是人,總有父母家人吧?總有妻兒子女吧?”
“我知道你有。”
“你舍不得死,便留了下來陪伴他們左右。你活着陪伴了這四五年,也夠了。”
“接下來,就要看你願不願意他們去陰曹地府陪你。”
他淡淡道:“你們既然能拿捏我的性子,自然對我了解透了,我說過的話,是做得到的。”
他并不是一味的護着無辜之人。他也有他的道。
他的道裏,孫良志的家人并不無辜。
而他的話音剛落,甯朔的心頭便又浮出了一片清白。
——所以,最後不雨川也沒有去看過自己。
在他的道裏,自己其實也不是無辜的。
一切,便又說得通了。
明天開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