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嶺南之時,盛宴鈴曾被先生誇贊過八個字:心地良善,天真爛漫。彼時她覺得這算不上什麽真心實意的誇獎,畢竟她想聽的是“天資聰慧,秀外慧中”。
心地良善和天真爛漫八字,就顯得有些敷衍了。但越大之後,卻越覺得這是先生給予她最好的肯定。
比如此時此刻,她下意識的選擇了良善,而不是私欲。
她垂下頭,在姨母喜氣洋洋的神情中掩下了所有對三表兄和先生的探尋,隻乖巧的坐着,乖巧的吃水晶玲珑包子,等到姨母和二嫂嫂收拾好了行禮,一家子人登上馬車,還跟早就在别院門口等着的黃家兄妹會合,齊齊往京都城池裏面趕去時,這才緩緩的露出一絲悲戚的眸光,撩開窗簾子,看向了外面正在騎馬的三表兄。
有些東西是不能夠細想的。比如說三表兄對不雨川老大人最初的态度。她現在依稀還記得,當時她還好奇,好生生的,三表兄怎麽好似不喜歡不雨川老大人,後來還突然就喜歡上了刑律之事,開始查睦州的事,因爲查睦州之事,所以就牽扯出了申家,還找到了“管家”的漏洞。
又因這個漏洞,他開始順其章理去碰京都随家的案子了。
如今細細想來,這一樁樁,一件件,一步步,他走得極爲緩慢,不被人察覺,卻又已經找到了足夠的理由去尋真。就連這次來小溪山别院,也是他不斷的在以不雨川老大人給他課業的緣由奔走在秋山等田莊,在姨母的面前提了小溪山,姨母這才起了興緻帶着大家來小溪山休憩。
再者,他還去了小溪妝。
盛宴鈴低眸,将簾子放下,怕自己的神情太過于怪異被察覺——三表兄來小溪山的第一日就去了小溪妝,他說是看見了一隻好看的雀兒進了小溪妝裏,他想去看雀。
後來,他還帶着太子進了小溪妝。
當時聽說的時候沒什麽念頭,但現在想想,真是越想越心驚,越想越坐不住,卻又冒出了一股無窮無盡的酸澀無力之感,甚至有些抗拒在想下去。
——我之歡喜,若是要以别人的逝去和苦楚來彌補,那這份歡喜,其實也算不得好。
五姑娘就見她在那裏恹恹的,倒叫她看得心疼,坐過去攬着她,“宴鈴,又怎麽了?”
盛宴鈴順勢依偎在她的懷裏,抱着她小聲道:“我在想……世上之事,爲何沒有十全十美。以至于我碰見歡喜之事,也總遺憾不已。”
五姑娘一聽,就知道她又犯傻了,笑着道:“世上之事,十之八九不如意,我們已然成了那十中取一的如意,爲何還要強求事事不留遺憾?”
“宴鈴,天下大得很,也多災多難得很,你我算是得天之佑,即便多些遺憾,又有什麽可值得傷心的呢?”
盛宴鈴卻聽得更加傷心,她情不自禁的撩起簾子,又看向了騎在高頭大馬上的三表兄,像是看見了她的目光,他也随之看了過來。
清晨的光熙熙攘攘擠在一塊,兩人逆着光,都看不清彼此的神情。甯朔猶豫了一瞬,拍了拍馬,打馬過來,低聲問,“表妹可是有事?”
盛宴鈴輕聲問,“我沒什麽事情……隻是方才想着回去做些糕點送給大家……你喜歡吃桃花酥嗎?”
甯朔:“……”
并不喜歡。
但人吧,在歡喜的人面前,不喜歡吃的東西,也能夠吃得津津有味。他便點了點頭,“喜歡的。我很喜歡。”
他格外珍惜這般與她相處的時光。又知曉時光易逝,便又低了低頭,看清她懦懦的臉龐,對上她仰頭擡眸,兩雙眼睛撞在一塊,他一時悸動,腦子裏嗡嗡然,怔怔在馬上。
盛宴鈴:“三哥哥,你一直都喜歡吃桃花酥嗎?”
甯朔心不在焉,喃喃道了一句,“一直都很喜歡。”
多做一些給他吃,他也願意。再難吃,也會吃完。
黃正經的眼睛猶如老鷹一般看了過來,倒是沒看見甯朔和盛宴鈴之間的“眉來眼去”,隻以爲盛宴鈴有什麽事情,便過來搶事情做。
“盛姑娘,可是有事?我也能幫着做點。”
甯朔和盛宴鈴就都下意識的沒有提及做糕點的事情。盛宴鈴小聲道:“無事,隻是問一問表兄能否去求一求不雨川老大人借本書。”
黃正經就羨慕極了,“果然有了名師好辦事。”
還能讨姑娘歡心呢。
他看向甯朔,“可惜了,我不願意拜不雨川老大人爲師,我年幼之時,他也想收我爲徒呢。”
在歡喜的姑娘面前,該誇自己的時候還是要誇得厲害點的,他便笑着道:“不雨川老大人還誇我跟随明庭是未來的棟梁之才呢。”
此話一出,不知怎麽的,他自己先怅然起來,道:“當年隻道是尋常,如今我跟随明庭,一個身死,一個成了扛鋤頭的,說來,也是辜負了不雨川老大人的一片心。”
盛宴鈴聞言,也随之怅然,卻又情不自禁的看向了三表兄,見他臉上之色半點不變,眸光柔色依舊,好似一點感喟也沒有。
她就沒再說話,放下簾子,跟坐在一邊笑盈盈的五姑娘道:“五姐姐,三哥哥之前也吃過桃花酥嗎?”
五姑娘:“桃花酥?”
她想了想,“沒有吧,咱們家裏吃桃花酥,還是你來之後做得好吃才吃的。”
她眼睛裏放出光彩,“你怎麽會問這個?”
盛宴鈴:“我要謝他,自然要做些吃的給他。但我隻做桃花酥做得好,所以每次隻做桃花酥。卻從未問過他喜歡不喜歡吃。”
五姑娘:“喜歡的吧?不然爲什麽吃得那般多。”
她笑着道:“每次你送的三哥哥都吃完了,母親院子裏的,他每次去了也都吃呢。”
盛宴鈴輕輕嗯了一句,然後問,“說起來,三表兄的病也不知道好徹底沒有。”
五姑娘:“哎,希望好了,切不可留病根才好。”
盛宴鈴:“他是什麽時候病的?三月裏吧?快有七八個月了。”
五姑娘本還想暗搓搓打趣她怎麽突然關心起三哥哥來,但聽了這話,卻隻剩下擔心了,她想到三月裏那一場急病就揪心不已,道:“是三月裏,我現在還記得,三月三的那日晚上,好生生的,就發了高熱,整個人不省人事了。”
盛宴鈴的心就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