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的話讓皇帝瞬間高興起來,一時間興緻沖沖的說起當年。當年的皇帝初登皇位,就面臨着老臣不忠,世家不義,外有強敵動亂,内有賊寇欺人,他憑着一股子氣勢和智慧,壓住了老臣和世家,戰勝敵國,穩住朝廷,施恩百姓,是人人稱頌的明君。
彼時,鎮國公蘇家跟随皇帝東征西伐,随伯英坐鎮朝堂,是皇帝最信任的左膀右臂。等太子長大,又把随伯英給了太子做太傅,鎮國公的女兒賜給太子做太子妃,當年,一切都是最好的。
如今……
皇帝說完了當年,一想到如今,就有些唏噓。
太子妃卻道:“美人還有遲暮,父皇卻沒有老過,真是令人羨慕。”
她順勢從安貴妃那裏接過小錘子給皇帝捶腿,“當年,您還給了兒媳一匹駿馬,您還記得嗎?”
皇帝還真記得。當時他不僅給了太子妃,還給了太子,蘭時,讓他們三個人比試。
皇帝就不由得又說起了從前。太子妃笑盈盈的聽着,道:“隻可惜,兒媳到底是女兒身,不得不在家裏學刺繡了,往後竟然沒怎麽騎馬,如今想來,父皇給了那般好的馬,該多騎騎的。”
皇帝就說起鎮國公的不是,“你爹就那個樣子!明明是個将軍,行軍打仗也懂得變通,從來沒有打過敗仗,但教導兒女卻像個古闆的書呆子。你從小就聰慧,于打仗上有天分,朕便告訴他,要讓他帶着你多騎馬,看看堪輿圖,少不得我大越就要出個女将軍,他卻說女子就該繡針線,拘束着你不準出來,哎!”
太子妃說到這個,便好似也有很多抱怨,“拘束着也還好,女子行軍打仗做什麽?累得慌,如今偏偏要做針線。”
皇帝笑得歡快,“是,做什麽不好,偏要做針線——你也不看看你的手藝!教你廚藝,燒了廚房,教你管家,直接還敢去外面置辦私宅,父母在不允許有私,你不懂?教你針線,你給朕做的什麽?繡了根竹子,硬生生成了木頭!”
太子妃不好意思,“可如今,兒媳都會了,那些都是年幼時的不懂事罷了。”
皇帝再次哈哈大笑,可見多高興。
他一高興,安貴妃哭哭啼啼的模樣就格外的顯眼。她隻好擦擦眼淚,不敢哭了。
然後給晉王使了一個眼色,“還不快給你父皇端杯水,這般大了,一點事也不懂。”
皇帝擺了擺手,“他和太子都不懂事,還是英娘得朕的心。”
晉王妃就紅了臉,她雖然也是世家,但跟鎮國公是沒得比的。于是低下頭去,不敢出聲,就怕被安貴妃責罵。
皇帝看在眼裏,歎息一聲,又看向太子,“你還跪在那裏做什麽!你也不瞧瞧英娘是怎麽做的!沒用的東西,她這是替你周全呢。”
太子就跪着爬過去,悶聲悶氣的道:“父皇,兒子一路上很擔心,見您沒事了,這才松口氣,神還沒有回過來。”
皇帝卻以最惡的心思揣測他,“你擔心朕?你是擔心朕誇晉王吧!”
太子連忙磕頭,“兒臣不敢。”
皇帝卻突然動了氣,“民間都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兒子才打地洞,朕是真龍天子,怎麽就生出你這麽個打地洞的老鼠呢?”
他氣得喘息好幾口,這才繼續罵道:“你不敢,你當然不敢,你哪裏敢過,你敢過什麽?”
他今日得了病,本就不痛快,見了太子,心裏的氣一股發作起來,“你借着順王去小溪山,便以拉攏他的借口去小溪妝,你想去看看曾經的地方,卻躲躲藏藏——”
說到這裏,他氣得拿起枕頭就扔下去,砸了太子一個滿頭。幸而是軟枕,不然太子的腦袋就要開花了。
皇帝:“你這個上不得台面的東西,朕要如何教你,你才能坦蕩一點!”
太子低頭,不敢說話,隻敢以頭伏地,做出卑微的模樣來。
皇帝冷笑,“你這般模樣,随伯英即便在地獄裏,也該羞愧吧。”
“朕好好的兒子教給他,教成了這般的模樣。”
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又砸了一個杯子在地上,“蘭時雖然是随伯英的兒子,但不雨川查案,事事清明,他查來查去,查不出蘭時半點錯處,便證明蘭時是清白的。若不是他在獄中得了病,等朕氣消了,總是要封他一個伯爺做做的,他的名字是朕取的,也是朕看着長大的,他出生的時候,朕還抱過他,帶着你們一塊騎過馬……這般的情分,随伯英于你是亞父,難道朕于他就不是亞父了嗎?”
他說到這裏捶胸頓足,“孽障啊,那小溪妝是朕賜給随家的,你的莊子就在旁邊,與其說小溪妝是給随伯英,不如說給蘭時的,等到你們長大了,去小溪山玩鬧,即便各有家室,也是好兄弟住在一塊,不用分開。”
“就算是随伯英身死,那小溪妝也是蘭時的,蘭時清清白白,你去那裏,何必要偷偷摸摸,賊眉鼠眼!”
太子面上痛哭流涕,心裏卻越發扭曲。
等到皇帝罵足夠了,他帶着太子妃回到東宮,将門一關,狠狠的跺足低聲吼道:“他的臉也太大了!他于蘭時是亞父?他也右臉說這個話,當時在牢獄裏面被晉王的人用刑,身子毀了大半,他也是知曉的,他不攔着,分明是要蘭時去死,好嘛,現在人不在了,才過四年,他就是清清白白的了?”
太子妃冷眼看着他無能和狂怒,很想問一句:皇帝不是清清白白的,那你是嗎?
但凡你大膽一點……就大膽一點……
她閉上眼睛,一時間,又恨自己的女兒身,沒有半點權勢和能力,左右不了随伯英一案,也左右不了蘭時的生死,彼時謀劃了那麽久,也隻能求不雨川将睦州随家和京都随家的案卷分開。
但轉念一想,她其實也不無辜,當時,她也考慮了鎮國公府的安全,所以不敢豁出去。
太子妃心痛一瞬,半響之後,她睜開眼,認真道:“壽客,父皇老了,才過了四年,就開始念舊了,這回,你不要再膽怯,放開手去做吧,随太傅和蘭時的清白,就看你我了。”
她輕聲道:“畢竟,在這個世上,除了你我,誰還會想着爲他們鳴冤呢?”
太子遲疑不定,先道:“鳴冤之事,我從不膽怯,隻如今不是時候。”
太子妃譏諷,“什麽時候才是好時候?等你坐上帝位?彼時誰信?”
她失望看了看他,卻再不多話。
太子也不再多說,隻是心裏突然又想起太子妃的第二句話。
她說:在這個世上,除了你我,誰還會想着爲他們鳴冤呢?
太子腦海裏便閃現出了盛宴鈴的臉。
——還有人的。
還有他的小徒弟。
那個姑娘來了京都,也在爲她的先生鳴不平呢。
蘭時,你聽見了嗎?她還替你罵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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