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病了。今日黃昏時刻突然發熱,病來得急匆匆,一點預兆也沒有。信送到太子這裏,已然到了晚間,他沒有辦法,隻好連夜趕回去。
他心裏煩悶得很——好不容易來了一趟小溪妝,還沒私下去看過,便被招了回去。千百個日子不病,怎麽就在他來小溪妝的時候病了?
真是晦氣。難道不知道他等這一日等了四年嗎?
四年裏面,他直到今年才鼓足了勇氣來小溪山,借着順王的東風,以爲能呆幾日,誰知道不過一日,就要在晚間行馬。
太子心裏便升起一股厭惡之情,想了想,先問餘平,“晉王肯定趕過去了,他那邊又有安貴妃幫襯,怕是會說孤的壞處——太子妃過去了嗎?”
餘平點頭,“送信來的小太監說太子妃先于晉王一步去了承德殿。”
皇帝就住在承恩殿裏。
太子這才松了一口氣,然後道:“咱們得快些,别讓太子妃一個人在那裏被晉王家三個圍堵。”
又讓人去告訴順王,順王衣裳沒穿爬起來就跑,兩人在甯國公府莊子前會和,一路往回趕。
太子的馬行得又快又急,一臉焦慮,倒不是擔心皇帝,而是擔心他不在跟前,皇帝會怪罪。皇帝最會怪罪人,尤其是怪罪他,無論他做什麽都是錯的。
餘平最懂太子的心,便又抽了一鞭子馬,一行人終于趕到了皇城門口。煙塵滾滾,守皇城門的參将看見太子,早早開了城門,太子此時還不忘施恩,叫得出參将的名字,也叫得出守夜小兵的名字,還道:“辛苦你們了,改日叫餘平請你們喝酒。”
幾句話功夫,他已然催動馬繼續往前去。順王一路瞧着,冷眼看着,認爲太子這個人如今表面功夫是做得更好了。
一路到了承德殿,大太監齊流海等在門口,哭着道:“殿下,您可回來了,陛下剛剛還問起您呢。”
太子向來以最大的惡意去揣度皇帝,聽聞此話,便下意識的去掰扯這句話背後的意思:問起他?問起他什麽?問他爲什麽去小溪山,爲什麽進了小溪妝,爲什麽非要在他病了的時候不在皇宮裏是吧?
呵,他難道還能知曉将來麽?知曉皇帝會病嗎?
這般心裏抱怨腹诽恨意叢生,面上卻隻露出傷心的神情來,“齊公公,快些吧。”
順王小可憐從來都是個被人無視的,此時此刻也繼續被人忽視,齊公公象征意義般跟他說了幾句話,然後就帶着兩人去裏面。
太子進去一瞧,便看見安貴妃帶着一家子人跪在床邊哭得好不樂乎,太子妃果然被擠在一邊,正低頭屏息,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太子心一沉,正要擠過去,就見太子妃朝着他搖了搖頭,手輕輕的碰了碰地,太子就懂了她的意思。
他稍一遲疑,直接就跪在了太子妃身側,離皇帝遠遠的。順王便也跟着跪了下去。
皇帝在床邊等太子,沒等着,讓齊流海扶他起來,這才看見跪在外側的太子,太子妃以及順王。
他笑了起來,拍拍身邊的位置,“太子,太子妃,你過來。”
太子領着太子妃過去,安貴妃和晉王以及晉王妃自然要退到一邊去。
安貴妃哭得梨花帶雨,都是做祖母的年歲了,臉卻還如三十出頭一般嫩。她退後一步,也不退出去,隻還半依着床,一臉的不舍,“陛下,就讓妾伺候你吧,剛開了窗,妾怕你着涼。”
皇帝還是很感動的,到底是從年幼一塊走過來的人,不忍拂了她的意思,便點頭道:“你坐床上來。”
安貴妃坐了過去,拿起小錘子給皇帝捶腿。明明是丫鬟的活計,她卻做得順手得很,又是當着他們小輩的面,一點不甘也沒有,當真是将“皇帝放在心裏”,願意去赴湯蹈火了。
太子妃暗暗佩服,覺得即便太子僥幸做了皇帝,她也不會做到如此地步。
但她也有她的得勝之處,比如此時,皇帝問她,“英娘,你今日怎麽如此沉默?”
太子妃小名英娘,這也是皇帝給她取的。
她确實不辱沒這個名字,輕聲笑了笑,從旁邊端來一杯溫水遞給皇帝,道:“父皇,兒媳還記得小時候您從外邊回來,騎着一匹馬,臉上熱乎乎的,彼時兒媳和蘭時也在宮裏,蘭時膽兒大,一摸您的額頭,便說您發熱了,要您歇息。”
此話一出,太子臉色頓白,不知道太子妃爲什麽要提及此事和蘭時,晉王和安貴妃卻互看一眼,心裏如鼓一般,不知道皇帝會生氣還是如何。
太子妃卻當不知,隻輕笑着道:“您還記得您當年怎麽說的嗎?”
皇帝本有些不愉,但太子妃問他還記得不記得,他卻突然不氣了。他當然記得,蘭時那小兔崽子膽兒大得很,膽敢湊過來摸他的頭,他便笑着将他扔在馬上,道:“不過是發熱罷了,這點子病,再過個二三十年也不在話下,朕照樣騎馬,照樣大口吃肉。”
皇帝心就松快了起來。他還想到了蘭時那孩子。
想到這裏,他看了太子一眼,心知他這次去小溪山那邊就是爲了看一眼小溪妝——這個孽子,連看小溪妝都隻敢隔了四年去,到底是沒心肝,枉費随伯英的心血。
随伯英雖然糊塗貪污,但對太子卻是誠心誠意的,太子此舉,實在是膽小如鼠。
看太子不喜歡,倒是看太子妃很是順眼。他懷念一般點了點頭,“是,朕記得當時的話……這才過去多少年啊。”
太子妃将他喝完的茶杯接過放在桌上,柔聲道:“沒多少年,才十多年而已。”
“太醫說,人一年到頭,總要病一次的,這叫發寒氣,父皇身子強壯,這麽多年一直沒病,這次突然發熱,本就是小病,睡一覺明日就好了,不值當什麽。”
皇帝也覺得是如此,他這一輩子多少功績,鋤奸臣,南征北戰,也是退過敵寇的,親自上過戰場,雖然比不過太祖皇帝,但絕對是一位文武大帝。
他想到這裏越發開懷,道:“英娘,你若是跟壽客換一換就好了。”
太子妃笑着道:“父皇說笑了,做男兒家擔負的責任大,兒媳還是做女子吧,吃吃喝喝管着後宅已然煩人了。”
皇帝就大笑出聲,“英娘啊,英娘,你要是個男兒身就好了,朕就又多一員猛将。”
太子妃笑着低頭,不再說什麽,眼睛裏卻閃過寒色。
——男兒郎算什麽。
她是女子,照樣可以做出一番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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