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溪妝裏,蛛網密結,看得出很多年沒有人住了,院子裏面草木叢生,碎石衆多,無人收拾。但裏面雕梁畫棟,湖石豎立,還有幾個湯泉,便也能看得出繁華之意。
繁華之後的衰腐,讓這座别院看起來帶着些大廈将傾的頹然。甯朔每走一步,便覺得心裏冷一分。但他今日是帶着意圖來的,即便心再冷顫,也不能表現出來,反而要帶着一種興緻去打量這些斷壁殘垣。
太子随後跟來的時候,便看見逆光之中的甯朔正擡着頭,打量着一間屋子。
他心一緊,不着痕迹的看了看東邊廂房一眼,然後喊了一句,“阿朔,你看什麽呢?”
甯朔輕聲道:“殿下,我在找雀兒。”
太子左右看了看,“孤怎麽沒看見?”
甯朔:“是,臣也沒看見,分明是看見它進來了……好生奇怪。上回也是看見了的,卻也沒找到。”
他的目光掃向了屋子裏。
太子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再沒想到甯朔竟然這般的大膽,不但進院子,還想進屋子,連忙阻止,“你當這是什麽地方!随家之地,孤都不敢進,你也太放肆了些。”
但又怕他生氣,隻能低下聲音道:“你家一向謹慎,孤是怕你被……抓了把柄。”
甯朔看着太子笑了笑。
跟太子一塊十幾年,甯朔其實很懂太子的一些小表情,小動作。比如現在,他看着鎮定,其實慌張得很。他擡起頭,看向了幾個廂房,眯起眼睛又看了看不遠處的泉水池子。
這處别院是陛下賜給父親的。當年父親還是陛下賞識信任并委以重任的臣子,所以什麽都願意給好的。父親不敢推遲,卻也不敢用。他曾笑着道:“蘭時,你以後也要知曉,陛下是君,殿下也是君,咱們可以與君相好,卻也隻能忠君,不能失去了做臣子的本分。”
所以小溪山後來也沒有來過。
但卻在景泰十八年,這座院子裏面賃給了人住。賃給了誰呢?甯朔不得而知,父親沒說,他也沒問。彼時他沒有将這個事情當做是大事,還沉浸在爲太子打壓晉王,鞏固儲君之位的事上,根本沒有管這些。但後來随家的高樓在一瞬間倒塌,倒是讓甯朔想起了這件事情。
若是沒有意外,這應當是一個很關鍵的證據。因爲無論是當初在牢獄裏,還是後來問不雨川,都将這段分明很重要的證據隐瞞下去了。
所以,他依舊不知曉住在這裏面的是什麽人。
甯朔看向太子,他想,也許太子知曉。但太子剛剛的所作所爲,也是在掩飾。他怕有人查出什麽來。
查出什麽來呢?
查出這裏面住了什麽人嗎?
甯朔想起朝廷給父親定的罪。上面說,父親在景泰十一年前往江南赈災,卻私藏官銀。赈災銀兩共計五百萬兩,父親卻私藏百萬兩在京中小溪山别院,用石頭代替官銀,運往江南,随後打點江南官員,以十萬兩白銀讓其同流合污,做下貪污之事,緻百姓生死于不顧,所以罪該萬死。
當時身在牢獄的甯朔就覺得這份定罪的案卷極爲不對。但隻當是不雨川是晉王的人,陛下順水推舟,所以才一手造成這份冤屈。他一直當這是心照不宣的冤案看,所以很多事情并不曾細想。可是現在不雨川不是晉王的人,他看起來事事都有根據,那爲什麽還會交上那麽一份簡單的案卷呢?
他心裏早就起了疑雲。因爲這其中有一個很大的缺漏:即便有江南官員指正父親與其貪污,按照不雨川的謹慎,也是不能定罪的。再者說,父親從來不住小溪妝,小溪妝從景泰十八年就一直租賃給人住,景泰二十三年發現罪證,那爲什麽不能是景泰十八年到景泰二十三年間,這個租賃之人将髒銀送到了小溪妝呢?
沒有人懷疑。自有人說,這銀子是景泰十一年送來的,不關景泰十八年的事情。可爲什麽案卷裏面,提也不提此事呢?
必定有事情被人瞞了下來。
如今看來,太子也知曉這瞞下來的事情。他看向太子,本是有意要詐他幾句,卻突然擡眸之間,看見了他頭上的白頭發。
甯朔一頓,口中的話就有些說不出來了。倒是太子,瞧見他看向自己的頭,有些疑惑的問,“怎麽了?”
甯朔别過頭,低聲道:“隻看見了殿下頭上的白發。”
太子就笑起來,“無事,這些年,頭發總白。太子妃要給孤拔了,孤總不願意,想等它自己脫掉。”
他說完,才察覺此話有些心酸,便對甯朔道:“你可瞧見了雀兒?若是沒有瞧見,咱們便出去吧。雖進随府之地,不曾有什麽大幹系,但還是不宜多留。”
甯朔今日察覺出了太子知曉小溪妝之事,便當賺着了,并不多留,免得引起懷疑。他颔首,“是,謹遵殿下之意。”
這話一說,太子又有些熟悉的感覺湧上心頭。
因有了上午這般一段事,晚間甯國公府設宴,太子也去了。栗氏畢恭畢敬,太子笑着道:“孤一個人在别院裏面倒是寂寞,來這裏正好。”
他依舊坐在順王身側,看着倒是溫和。此時,他的目光倒從未看過盛宴鈴一眼,甚至問都不曾問一句,好似昨日裏對她感興趣的不是他。
栗氏悄悄松了一口氣,對太子的感官好了一些——至少不強人所難。她盡心盡力的做本分之事,太子跟順王聊着雕刻之事,說着說着,又拉着甯朔說話,然後指着甯朔道:“四弟,我極爲喜歡他,看着他,我便想到了咱們這個年歲的時候。”
順王也很滿意甯朔,誇道:“從前是個悶葫蘆,好在後來想明白了,開始開朗起來,如今瞧着是個讀書的好料子。”
太子就道:“我也瞧着是。”
又喝了幾杯酒,拉着甯朔道:“以後私下裏,你也不用稱呼我爲殿下,叫聲阿兄就好。咱們相見如故,雖然稱不上忘年交,卻也是心神通達。”
甯朔自然不會應允,連忙說不敢。太子也不強求,他隻表明自己的态度,然後就笑,還要做詩句。順王詩句不好,随意寫了幾句,太子倒是琢磨出了“今夕何夕,明日何時”的感悟,然後好似喝醉了一般,過了一會摸着自己的頭發道:“我這般年紀,就開始狂生白發……父皇給我取名壽客,也不知曉我能活多久。”
此話一出,甯朔等人自然要跪下,順王煩太子擾了宴席,卻也被他這句話所感染了一絲悲戚,倒是好言相勸,“太子殿下正是最好的年紀,不過是操勞國事多了幾根白發而已,不用挂懷,父皇給您的小字最是好,将來必定是要長壽的。”
太子便歪歪扭扭的站起來,“今日是孤不對,喝多了幾杯,便出了醉語。”
他笑着道:“孤這就回去歇息了,你們繼續。”
他慢緩緩的由餘平扶着走,走過今晚一直裝啞巴似的盛宴鈴身邊時,腳步不停,但卻從她緊握的雙手中能看得出,她從蘭時那裏聽過壽客的名字。
她昨日裏說,壽客不曾跟她提過他一言半語,他也相信。那她是從何得知壽客的名字呢?
太子想到了那本十二花神記。
那本書是蘭時送給他的。在裏面打趣他緊張娶太子妃之事。彼時他因馬上要成婚,還害羞得很,追着蘭時打了半個東宮。後來蘭時要被送往嶺南,他不知道要送些什麽,要說些什麽,便拿出這本書來,放在了馬車上。
彼時,他隻想用這本書對蘭時說。
——望君長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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