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一邊,甯朔帶着太子走了不少小路。他恭恭敬敬的走在太子的身側,時不時說幾句小溪山的事情,倒是讓太子的警惕之心減少了一些。他又是甯國公府的嫡次子,不雨川的親傳弟子,還看過睦州随家的案卷,太子便有心拉攏他。
不管有用沒用,反正不能得罪。
因有心拉攏,便事事順遂着甯朔的意思去,甯朔說小溪山名字的緣故,他便搜腸刮肚的接上幾句小溪山别院曆代所住的人,又笑着道:“彼時,你們甯國公府在開國功臣裏并還不算靠前,如今卻是朝中的砥柱,父皇往年說起你家來,一說你家家風好,這才子弟出息,一代傳一代,世代不息,又說你家世代忠君,爲君分憂,爲民分難,實在是不可多得。”
太子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挂着親切的笑,時不時還擡起眸子來看一眼甯朔,碰見泥濘的小路,便要關切的說一句小心,碰見樹枝茅草攔住,還要爲其用手折了去,講究一個“事事躬親。”
甯朔先前還隻覺得太子這份神情和動作有些熟悉,後來瞧着瞧着,才發現太子竟然是學着自己之前的動作和神情在跟人周旋。
這可真是……
甯朔心裏頓時五味雜陳起來。太子之前确實是不管與人周旋的,他是儲君,這些也輪不到他去伏低做小,又有自己在,所以結交大臣四個字,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如今,又落在了太子身上。
他微微側身,看了太子一眼,發現他正朝着自己笑。太子笑道:“阿朔,順王對你頗爲歡喜,怕是你也懂得些木工之術?我别院裏正好有一塊木頭,頭尾有些腐朽了,去頭去尾之後,隻有方寸大小。你要不要去我别院看看能雕刻成什麽?”
甯朔便想,這也是他之前用剩下的招數,太子也撿去用了,用的倒是熟練。
——如今這般熟練,是練了多久的成果?最初的時候,可曾拙劣,可曾被人笑話?
他低眸,輕笑了一句,“不用了……殿下,臣的木工活沒有順王殿下那般好,不過略懂一些皮毛而已。殿下要是想要雕刻,不若去工部問問,自有木工出神入化之人。”
又道:“前面就沒有路了,殿下,咱們往回走?”
太子被拒絕了也不生氣,這些年他受夠了人間冷暖,雖爲太子,卻活得不如山村農夫自在,實在是沒脾氣了。正要說話,腦子裏卻閃過自在兩個字,臉色又有些慘白起來——他又記起了盛宴鈴說的“蘭時的自在”。
他深吸一口氣,強顔歡笑,“也好,咱們往回走吧,時候也不早了。”
甯朔颔首,依舊畢恭畢敬的走在他的身側,太子瞧了他一眼,倒是有些稀奇。這回倒是有些真心實意的說話了,“孤總覺得,跟你待在一塊,有些熟悉,像是多年不見的老朋友,雖然多年未見,卻也不陌生。”
甯朔身子一僵,低下的頭顱更低,“許是臣太悶太普通。”
太子搖搖頭,“不是,就總是覺得……”
覺得什麽呢?
一個荒唐的念頭閃現在腦海裏。
他想,他肯定是瘋了,才會覺得甯朔跟蘭時像。
太子苦笑一聲,擺了擺手,“算了,是孤魔怔了。”,但因起了頭,倒是看甯朔順眼了很多——真心實意的。
他親昵的跟他道:“你可有表字?”
甯朔搖頭,“不曾有。還未到年歲。”
男子二十束冠,到那時候才有表字。太子便道:“孤給你取一個?”
甯朔便做惶恐色行禮拒絕,“殿下好意,臣子心領了。隻是不雨老先生早說過……”
太子有些失望,道:“是孤想當然了,你是不雨川的弟子。”
太子恨不雨川。他沒興趣在此時說這個人,便岔開了話,笑着道:“繼續往回走吧。”
甯朔點頭,跟着太子回别院,等到了太子和随家别院的時候,他突然腳步一頓,道:“殿下可看見一隻鳥兒飛進了随家别院裏?”
太子心怔怔一瞬,到底搖了搖頭,“孤沒看見,你看見了?”
甯朔:“是,看見了,是一隻漂亮的雀兒,倒是罕見……上回臣也看見過,隻是進去瞧了瞧,沒瞧見,怕是飛走了。但剛剛又瞧見,大概是它在裏面築了巢。”
太子心裏開始打鼓,他确實是知曉甯朔進過别院,也确實是爲了一隻鳥兒。但太子這般的人,看事情也不敢看表面,不得不深思背後的深意。他有想過甯朔進小溪妝的緣由,或是爲了随家,或是爲了順王,甚至還有可能是父皇的旨意,畢竟甯國公是父皇的一把刀。
但今日,現在,他看着甯朔的神情,倒是有些相信他真的是爲了一隻雀兒進的小溪妝。他仔細看甯朔的神情,沒有看出什麽别的來,便放心下來,笑着道了一句,“可能是吧,這附近山林多,鳥雀也多。”
甯朔卻道:“殿下,臣進去看看。”
太子隻覺得一身血液倒騰起來,他幾乎是聽不見任何聲音,也說不出什麽話,如聾如啞一般情不自禁往前面走了一步,半響才道了一句,“你要進去看看?”
甯朔:“是。”
太子咬破舌尖,嘴巴裏面有了一種澀味,血腥味刺鼻,他吞下一口血水,這才緩緩道:“可那邊是封了的。”
甯朔盯着他看,“殿下……随家一事,已然過去了四年,馬上就要五年了。這封了的院子,判充于朝廷,朝廷不用,荒廢于此,不是什麽見不得人去不得的地方,進去一次也無妨。”
“再者說,臣又不是什麽亂臣賊子,不過是應景進去看個雀,無妨的。”
說到這裏,他突然笑了笑,“天下也隻有随家人不能進了,臣也不姓随。”
太子聞言,良久不語,甯朔也沒有多說,隻轉身而去,太子怔怔看着他的手放在封條上,怔怔看着他扯下了封條拿在手裏,朦朦胧胧之間,看着他一隻腳邁進了小溪妝,然後,另外一隻腳也邁了進去。
今日正逢秋冬之間,風不寒不烈,太陽光卻刺人眼睛得很,太子覺得自己應當是被這光刺了眼睛,所以才覺得甯朔那擡腿進小溪妝的一幕,像極了蘭時。
在這一刻,他惶恐害怕,卻又情不自禁的跟着那個模糊的身影進了院子,進了他一輩子都不敢理直氣壯的地方。
——太傅,蘭時……壽客來看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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