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已臨,蟬鳴之音都少了些,屋外昏暗的籠光晃在地上,牆上,恍若遊影。來來去去的丫鬟婆子們走來走去,又将光踏破。
甯朔站在一邊看向帷帳裏掩着的盛宴鈴。她正被栗氏扶着喝了一口水。旁邊的官桂捧着一碗粥,徐媽媽端着一碗菜,看這架勢是要喂她。
一縷光籠在她的臉上,讓她顯得白淨透徹,又帶着幾分人間煙火味,恍若夢境一般,有幾分不真實。
似乎是感應到了他這緊追不放的目光,她好奇的擡起頭看了他一眼,明顯愣了愣,小嘴一癟,就要哭。
甯朔輕輕笑了笑。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難說得很。他與太子朝夕相處二十年,卻得不到他一句維護,不過教了宴鈴四年,便得她這番真心,還要去罵蕭适狗爹養的。
他情不自禁的悶笑起來,盛宴鈴嘩的一下掉下淚來。
太像了。
——他就站在光裏笑,如同先生聽她說些傻話後的忍俊不禁一般。
兩人一個笑一個哭,昏暗的光透過直棂窗照射進來,晃在這個臉上,晃在那個臉上。
栗氏終于發現這裏還有個甯朔了!順着宴鈴的目光看過去,就見他笑得歡!
她連忙瞪他,再瞪他——要不是今日得了他這一隻簪子,她是要擰他一把肉的。
便讓徐媽媽和官桂來給盛宴鈴喂飯,然後拉着他出去,一路走一路數落,“宴鈴比你小,是咱們家最小的人了,你要溫和寬待,不能嘲笑她被人喂飯。她是病人嘛。”
甯朔:“母親,我沒有。”
栗氏:“你沒有你笑什麽!你分明是嘲笑她!不然她哭什麽?她本來就敏銳,生病的人心緒起伏大,你别惹她哭!”
甯朔隻好吃啞巴虧。
栗氏最讨厭男子這般嘻笑女子了,她恨恨道:“你别惹了些壞毛病回來,姑娘家本就是身嬌體弱的,你萬不可看輕她。”
甯朔隻好說,“我錯了。”
栗氏這才滿意。她教導兒子,“今日之事,萬不可再出現了,你表妹被我害慘了,哎,我是願你們都護着她的。”
然後繼續唠叨:“還有簪子,你聽我的勸,給你嫂嫂妹妹們都買一些回來,咱們家子嗣單薄,同在一家,就都是親骨肉。”
甯朔笑着點頭,拐着彎打聽,“聽聞今日吃了螃蟹宴,是跟誰家的姑娘吃的?”
栗氏警覺,“你打聽這個做什麽?”
甯朔:“随意問問罷了,免得母親再訓我。也是好奇,五妹妹和表妹都沒有請人回來過。”
栗氏松口氣,“是刑部尚書黃大人的女兒。我想将她說給你弟弟。他們年歲相當。你剛剛說,我還怕你歡喜上,你年歲大了些的。”
甯朔,“我都沒見過,哪裏會有這個心思。”
但栗氏怕他心裏不滿,解釋道:“本該先與你說的,但黃姑娘家裏寵得很,怕是要留到十七八才出嫁,我想着要是能成,便先定下來,到時候你四弟也才十八九歲,成婚正正好。但你可不能等了,一旦說親,便要說大一點的。”
然後還愁,“你可看中了哪家的姑娘?你也該說親了。可你父親一直不提……”
甯朔忙道:“我還是先讀書吧,我不急。”
栗氏看了他一眼,又想到了宴鈴。朔兒真跟宴鈴是天生地設的一對,甯國公府已然有了王妃,雲娘和黃姑娘也是名門之女,曦曦也是嫁與高門……那朔兒跟宴鈴這一門婚事即便不是門當戶對,也理應不要緊。若是自己逼一逼,說不得丈夫會同意。
但也要問問兒子的意見。要是他也喜歡宴鈴,她就去試一試。她便期待的問,“你覺得你表妹……”
甯朔吓得後背冒汗,“母親,你不要亂點鴛鴦。我與表妹如同親兄妹。”
栗氏就挺失望的,“哎,你一點也不争氣,眼光也不好。”
但也不能強求小兒女爲着自己在一塊。便擺擺手,“你自去歇息吧,一身的臭味。”
甯朔:“……”
他隻好回去又換了一身衣裳。知道從栗氏這裏打聽不出來,便讓小厮去打聽,小厮也不靠譜,回來道:“聽聞是黃姑娘拿了一幅畫來。然後五姑娘追着黃姑娘跑了一回,黃姑娘又跑了一回。”
大概是知道自己說了跟沒說一般,他說完就羞愧的低下了頭。因爲具體的真打聽不出來,聽聞是夫人和五姑娘封了口。
甯朔卻猜到了一點。
必定是那畫上寫了他的事情。又或者是……那就是他的畫像。
一想到這個,他的心撲通撲通的跳起來:所以,宴鈴極有可能看見了他的畫像?
隻要一想到這個可能性,他便徹夜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第二日上午去了不雨川家看睦州案卷,下午依舊去了秋山田莊一趟,黃昏時刻入甯國公府門,然後匆忙去竹林,卻沒看見盛宴鈴。
他抿唇站了一會,借着讓栗氏挑選簪子的花樣式機會問:“何不讓嫂嫂和妹妹們來選?”
栗氏就道:“你二嫂嫂忙着呢,小五倒是帶着宴鈴去街上散心了。”
甯朔手收緊,有些不好的預感,“表妹不是剛剛生病了麽?怎麽還出門去逛?”
栗氏:“今日又好了,她覺得屋子裏面太悶,院子裏面也太悶,叫了大夫來看,大夫說身子無礙,這病來得快去得也快,如果想出去走走也好,說不得對病情更好。”
然後歎氣,“聽聞嶺南山多水多,很是養人,京都除了宅院就是宅院,哪裏有那般的好景色。宴鈴之前在嶺南估摸着是這裏走那裏走的,可來了京都,一般都沒出門,哎,我想着是不是太拘束她了。”
甯朔卻覺得不對勁。宴鈴不是個愛動的性子,她膽兒小,下雨天怕打雷,不出門,夏日裏太曬,她也不愛出門。于是整日裏捧着一本書看,一看就是一天。
她不可能主動出門走動的。
他心在嗓子眼裏,都要出來了。他說,“她們去哪裏逛了?我一路回來,倒是沒看見。”
栗氏看着花樣子,越看越喜歡,随口道了一句,“金銀巷子那邊。那邊的首飾鋪子不錯,都是貴重的,我讓她們多買點。”
甯朔閉上了眼睛。
金銀巷子,除了住的那一條胡同之外,外面也有商鋪,是專門爲富貴人家打造東西的,後來變成了富貴人家愛去買東西的去處。
住在金銀巷子裏的人家,也如同這個巷子名字一般,金銀富貴。
随家,就坐落在那裏。
他重活之後也打聽過,陛下一直荒廢着那座宅院,不曾賞賜人去住。
偶爾從那條巷子門前過,他也不敢去看。
看什麽?
看看滿門被滅的鮮血麽?
但宴鈴肯定會爲了他去看的。
他覺得自己心頭有一股酸澀湧出來,咽喉之處,還有一股火,讓他燒得厲害。
他站起來,道:“天這般黑了,怎麽還沒回來?”
栗氏笑着道:“宴鈴還沒見過京都的夜市,我派了護衛護着她們,讓她們不急着回來。馬上要中秋了,四處的商家都挂着燈籠呢,晚上好看得緊。”
甯朔:“也是。”
他道:“不覺又到中秋,怪不得周皓約我晚上出去。我原沒有應他,如今看來他大概是想約我看燈會。”
栗氏忙道:“是周皓啊?他上回可幫了我們的忙,又是你唯一的朋友,叫你,你就去,别悶着在家裏。”
甯朔:“好,我聽母親的。”
栗氏滿意,“你如今越發聽話了。”
甯朔就馬不停蹄的騎着馬去了金銀巷子。果然在巷子口看見了甯國公府的馬車。
他騎着高頭大馬,手執着馬鞭,心緊到了嗓子眼,擡頭看去,赫然看見宴鈴提着一盞燈籠正在照随家的牌匾。
燈籠越舉越高,随府兩個字越來越現,甯朔情不自禁的催趕着馬慢吞吞往她身邊去。
——萬家燈火中,她站在夜幕裏,用僅有的一縷燈光,照引着随家唯一的亡魂……
——歸來了。
今天就這一更了昂。
明天雙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