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姑娘将魂不守舍的盛宴鈴送回屋子裏面歇息,然後馬不停蹄的去了栗氏那裏。
她把黃正氣姑娘的賊心說了一遍,愁眉苦臉的,“宴鈴單純,對詩書頗有一股癡性,是不看相貌年歲,隻看才華去的。可嶺南民風淳樸,她又少見人,哪裏知曉才子佳人根本就是戲文裏面的東西,京都是沒有的。”
然後歎息,“你是沒見着她今日的癡樣,都哭了。”
栗氏聞言也肅容點頭——她倒是不在意黃正經的年歲,男人大個十歲也沒什麽的。但她同樣覺得黃正經不是一個好夫婿的人選:他不考科舉,不做官。
換而言之,他沒有前途。
栗氏出身大族,嫁到甯國公府之後,丈夫上進,兒子們上進,将來都是有大好前途的,所以她看不上黃正經一個白身。
倒是黃正氣她很喜歡,還道:“我想将她說給晨兒呢。”
五姑娘驚訝,“說給四哥?”
栗氏小聲問,“你覺得可行嗎?”
五姑娘臉露難色,她有些傷感,又有些期待的道:“可四哥是庶子……”
黃正氣姑娘是嫡女,在家裏備受寵愛,黃家怕是不會同意。
雖然四哥是養在母親膝下,也做嫡子教導,但确實依舊是庶子。母親……沒有改過他的族譜。
族譜之上,她和四哥都記着庶子庶女之列。
栗氏聽了這話,倒是愣了愣,然後歎息一聲,“曦曦,我沒有将你記成嫡女,你可怪我?”
五姑娘急得搖頭,“母親,我沒有怪過你。我知曉,母親已經很好很好了。而且爲我們說親的時候,也是按照正經嫡子嫡女的身份去的,我們心裏都懂。”
栗氏就拍拍她的手,“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
她緩緩道:“人皆有私心,有做不到的事情。當初,我願意好好對待你們,但你們終究不是從我肚子裏面出來的,我哪裏肯給名分?”
甯國公沒有提,她就當不知道。無形之中讓她舒快了不少。但如今時過境遷,孩子們也已經長大,秉性純良,并無不好之處。再者,甯國公攏共兩個妾室,一個早就逝去,一個放了出去開鋪子,從沒礙着她的眼,便該釋然的都釋然了,也願意再做一回好人。
她說,“就說你們早就記名在我膝下吧。”
五姑娘當場就哭出了聲。栗氏抱着她,“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五姑娘搖頭,抱着栗氏哭得更兇。
也不是欣喜于被記做了嫡女,也不是嫌棄牛姨娘不好,而是總有一股隔閡随着此事而去,她這輩子再無遺憾了。
她擦擦淚水,又跟栗氏一起去找盛宴鈴。母親這般對她好,宴鈴是母親牽腸挂肚的人,她便更想對宴鈴好了。
兩人攜手而去,二少夫人也正好趕過來,憂心道:“我聽聞宴鈴病了?徐媽媽來托我請大夫呢。”
栗氏聞言大驚,連忙進去,就見盛宴鈴确實燒了起來。她急得團團轉,“大夫呢?怎麽還沒來?”
二少夫人:“孫大夫年歲大了,我讓人擡了轎子去,馬上就來。”
栗氏摸了摸盛宴鈴的額頭,“哎,這麽燙!”
她轉身問官桂,“你家姑娘怎麽突然就燒起來了?”
官桂哭哭啼啼的,“宴席散了之後,姑娘回來說想睡一覺,累得很,我和阿娘就出去等着了,但不一會兒聽見姑娘在說夢話,便進來瞧了瞧,就見她臉色潮紅,神志不清,顯然在發熱。”
盛宴鈴雖然身子嬌弱,但鮮少生病,還是來勢這般迅猛的病,官桂有些六神無主,除了哭還是哭,栗氏便覺得必須得再給宴鈴配兩個穩重的丫鬟來。
好在她是養大過好幾個孩子的人了,很有經驗,讓人開窗透風,又拿了冰塊融于水中,用帕子浸了水擰幹了放額頭上降溫,最後又擰了一塊帕子給她擦脖子和手。
擦着擦着就哭了起來,“天爺,可千萬别像朔兒一樣啊。”
正說着,大夫就來了,徐媽媽跟着大夫一塊的,見了栗氏,連忙跪在地上哭,“姨夫人,您一定要救救我們姑娘。”
栗氏讓人扶起她,“必定不會有事的。”
五姑娘:“會不會是吃了螃蟹的緣故?還喝了橙子酒!”
會不會受寒了?
栗氏和二少夫人後悔不已,早知曉就不讓吃螃蟹宴了。
好在大夫很快就道:“無事無事……”
其實瞧着像是傷心過度,導緻一瞬精神氣沒了,讓寒風侵入,這才開始發熱。
但孫大夫即便是甯國公府家養的大夫,也不敢說這話。于是想了想,委婉道:“恐之前……姑娘是個多思的性子,又有些難事,于是郁結于心,今日碰巧喝了酒,吹了風,傷了本,所以就一并發作了。”
徐媽媽馬上道:“是,我們姑娘先生去世了,這半年來,她一直都很傷心。”
孫大夫心想着就對了,他摸摸胡子,“等她醒來了,還是要好好養着,别再傷心了,小小年歲,何至于此。”
若不是傷心到極處,是不能将身子一瞬間毀成這般的。孫大夫歎息,“姑娘也是至情至性之人,往後倘若再碰見這般的傷心事,一定要好好開導,不然極容易毀身子。”
他寫了安神的方子,徐媽媽忙帶着官桂去熬藥了。栗氏聽得直流眼淚,“哎,她阿娘也是如此的性情。”
一屋子的人都在抹眼淚。她們都經曆過甯朔病了的時候,生怕盛宴鈴有個好歹,于是都守在床上,不肯動彈。
盛宴鈴卻是不知道的。她回來之後就覺得頭重腳輕,将畫打開看了一回,此時已然神志不清了,什麽都想不了,隻一個勁的哭。迷迷糊糊之間,又怕這畫被人瞧見了,抖着身子和手将畫藏在了箱子裏,然後爬到床上去睡。
她必須得睡了,睡一覺清醒點,這般才能理清頭緒。但沉沉睡了去,夢裏面全是先生,她又有些不願意醒了。
她夢見先生躺在床上,明明已經是春日,他卻還蓋着厚厚的被子,笑着道,“宴鈴,不要救我,就讓我這般靜靜的逝去吧,我也能解脫了。”
解脫?解脫什麽?
她拒絕去夢這個。她拼命的掙紮,拉着先生就要走,“我們跑吧,跑遠了,閻王就追不上咱們了。”
先生卻搖頭,“跑不了,我太重了。”
盛宴鈴就彎下腰,“先生,你來我背上,我背着你跑。”
她也不顧先生願意不願意,背着人就開始跑。她在夢裏跑得很快,但是跑着跑着先生就不見了,她自己也越來越小,變成了十一二歲的樣子。
她站在巷子尾,天色沉沉,夜幕已臨,外面下着雨。她記起來了,嶺南多雨,還打雷。她膽兒小,先生這時候就會送她回去。
那時候,他的身子并沒有像後面那樣起不來,但也不會出門,他甚至從來不出巷子,從巷子尾送她回家,隻走到巷子頭,便不再踏出一步。
這也是他唯一出門的時候,也是他出過最遠的遠門。
她想到這裏,心痛得很,先生就出現了。他舉着一把傘,手裏提着一盞琉璃花燈,喚她,“宴鈴,我送你回去。”
盛宴鈴卻問,“先生,雨靴呢?”
下雨天,先生會給她一雙雨靴,她穿着雨靴,躲在先生的傘下,有時候也會接過先生手裏的琉璃燈提着,踏踏踏,踏着水回家。
巷子裏的路是青石闆路,上面還長了青苔,先生總要提醒她,“慢點,慢點……”
她就會仰着頭笑,“好啊,慢點,先生身子不好,也慢點。”
慢點,慢點……
慢點再死,好不好?
她發現自己又在夢裏面哭起來,先生舉着傘狐疑的看她,“你哭什麽?”
“先生,你死了,你死了。”
你死了啊。
你解脫了。
可我知道了你的身份,我怎麽辦。
我解脫不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