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朔回到甯國公府時,已經是黃昏時刻了。如今雖到了七月下旬,卻還是熱得不行。小厮嘀咕了一句,“今年比往年更熱了。”
倒是懷念之前一到傍晚就下雨的六月。進入七月以來,已經有半月沒有下過雨了。
“哎,再這般下去,地裏的莊稼怕是不好。”
甯朔聽了這話,心思一頓,想了想,道:“明日咱們去莊子裏面一趟。”
他特意去正院問栗氏,“母親,咱們家的莊子,我倒是很少去,在哪裏都記不清了。”
栗氏極爲喜歡他現在這般跟自己說話,就數給他聽,“南邊的秋山肯定是有的,自從送了你去秋山書院讀書,我買了不少田地在那裏呢。”
“北邊是故淵一帶,都是馬場,咱們家也不養馬,倒是沒有置業。西邊的松山田地最多,不僅國公府裏的,就是我嫁妝裏面的田地也在那裏,每年出息不少。”
甯朔耐心的聽她說話,然後才問,“那東邊的小溪山呢?”
栗氏想了想,“小溪山那邊偏僻得很,田地不肥,但是有泉眼,咱們家是有一處院子在那裏,不過位置不好,泉眼也不好,一般是不去的。”
甯朔就道:“母親,我想明日出城去莊子上看看。”
栗氏驚訝:“做什麽要去莊子上?”
甯朔:“天越發幹旱,我想去看看莊稼。先生說,爲官便是爲民,這天再幹旱下去,民便不好了。”
栗氏又驕傲又欣慰,“我兒真是厲害。”
馬上就要去安排一應出行的東西,被甯朔攔着了,“騎馬出去一日就能來回,輕便,也快,帶其他的反而累贅。”
栗氏也不強求他帶齊了東西,隻問,“你想去哪裏的莊子?”
甯朔是爲了小溪山上随家别院去的。當年就是從那座别院裏面搜出了一百萬兩白銀定了父親的罪。
如今時機成熟,借口有了,他便想去别院裏看個究竟。但又不能直接去,還要婉轉幾次才行。于是道:“先去秋山,去了那裏,還要去見見先生和同窗。等有空了,便去松山看看。再有時間,還想去小溪山住幾天,我還沒有去過那邊。”
栗氏聽得連連點頭,高興得很,“是要四處走走,别整日裏悶着讀書——瞧見你如今一身的生機和血氣,我的心總算是放下來了。”
然後絮絮叨叨說起家裏的事情來,還頗有些怒氣的抱怨起甯朝,“他跟你父親一般,冷邦邦的,像塊捂不熱的冰,我真爲你嫂嫂抱不平,成婚兩年了,還沒有給她買過簪花。我也教過他對媳婦好,要用心去護的,他卻敷衍得很。”
雖然她自己也沒有被送過簪花,但還是爲兒媳傷心。
她便想教導教導甯朔,“你如今也大了,我知曉你是個熱心熱肺的,跟那對父子不一樣,你将來可要對妻子好。你要是對妻子好,我給你多留些銀錢。”
像是哄孩子一般。
甯朔便覺得栗氏真乃天下難得的好人。她越是好,他便越發愧疚。若是她知曉甯三少爺已經逝去,不知道會如何絕望。
他回到房裏,從甯三少爺的私己裏面拿了一百兩銀子出來,畫了朵牡丹花的樣式,将花樣子給小厮,道:“去珍寶閣打造一枚簪子。”
小厮應聲而去,甯朔關了門,又在紙上寫上了小溪妝三個字。小溪妝别院裏面搜出來白銀一百萬兩,二叔那裏搜出了五十萬兩白銀。
今日聽不雨川的意思,二叔那裏的五十萬兩銀子大概是真貪了的……但也不一定。因爲不雨川的意思還直指父親也是肯定貪污了的。
他就頗有些頭疼的丢下筆。
若不是自己就是随家人,僅不雨川今日的話和神情,他都會相信随家滿門都是貪污受賄之人。
且即便他是随明庭,在不雨川說出二叔家裏受賄之案時,他也情不自禁的懷疑二叔可能是真受賄了。
因爲他沒跟二叔接觸過,不知道二叔的爲人,就跟世上之人一般,因少跟父親接觸,便覺得父親就是個貪污吏。
好在父親還有他,他從不懷疑父親的清廉和忠誠。
有他一人,就夠了。
他深吸一口氣,重拾起筆,又在紙上寫上不雨川和晉王兩字。
當年随家出事,他跟父親立馬就被抓進了刑部的牢獄裏面。父親關在了西邊的甲字房裏,他關在了南邊的乙字房。
兩人從被抓進去之後,就沒有再見過面,也沒有說過話。從被抓去牢獄到送去嶺南,甯朔一直被關在不見天日的牢獄裏面,沒有見過什麽人,每日裏都在受刑訊。
那是個冬日,寒冬臘月,他被吊着打,一日一日過去,他咬死了不松口,但父親卻松口了。
當時絕望至極,卻又咬牙撐着。
天下人都會相信父親貪污,他不會。若是連他都相信了,那父親該有多絕望?
後來,他知曉父親死了,随家的家仆死的死,賣的賣,滿門被殺。
這成了一樁鐵案。成了他在嶺南午夜夢回時難言的噩夢。
他将凡是參與此事的人,一個個的寫在紙上,包括不雨川。對不雨川是晉王之人的猜忌,也是他在當時在一個個差點瘋魔的晚上一點點琢磨出來的。
琢磨得越久,便越是認定了不雨川是晉王的人。
但如今經過四年的沉寂,又以甯三少爺的身份跟在不雨川身邊讀了一月的書,他倒是慢慢的有了另外一個想法。
萬一……不雨川不是晉王的人,他是真的以爲父親和二叔貪污受賄的呢?
這個念頭讓他坐卧不安,卻又不敢斷然否定,他用了極大的力氣才讓自己的本心清明。
他是想要爲父親和随家昭雪,想要報仇,而不是去否定當年的一切。若是否定所有,便會讓查案之路走了偏道。
他隻能捂着驟然緊縮的心髒痛苦的在寫着晉王和不雨川的紙上畫了一條半虛半實的線。
有了懷疑,便要在心裏存疑的。倘若不雨川不是晉王的人,那也有利用他的秉性去幫着查當年之事的手段。
不管他是不是,都要好好從他那裏謀劃一番才是。不雨川此人,絕對可以利用。隻有看清了他,才能好好利用他。若是看錯了去利用,反而事情不成。
他壓着戾氣思慮一番,這才想通了,便蹲下去,将這兩張紙都用火石點燃了燒掉,眼見紙張沒有灰之後才起身。
屋子裏面蓦然悶了起來。他覺得窒息不已,不免又去了園子裏面躲涼。風聲飒飒,有了涼意,心也靜了不少。
然後又碰見了盛宴鈴和五姑娘。兩個小丫頭正在說順王妃的賀禮。
四皇子晉了順王,四皇子妃自然就成了順王妃。這于甯國公府也是好事一樁,順王府裏要擺宴,甯國公府便要去吃席。
甯朔與她們見過禮,便聽五姑娘問,“三哥哥,我跟宴鈴想着,府裏送的是府裏的心意,我們送的才是我們的心意,就想單獨送些東西,你覺得送什麽好?”
甯朔:“胭脂水粉?”
這下子不隻是五姑娘,就連盛宴鈴也笑了起來,覺得三表兄可真是不懂這些。
她是打定了主意不太想跟表兄說話的,免得想要他“學”先生,導緻自己罪孽深重。于是垂頭抿唇笑着不說話。
不過一低頭,就瞧見了三表兄身上挂着的小麒麟。
這是剛來府裏的時候給三表兄的,沒想到他一直戴着。
甯朔早瞧見了她的神色。見她先是垂頭,再是盯着他的小麒麟看,恍惚間雖然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他對她熟悉之至,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眼神裏面那絲莫名的期待。
他猶豫了一瞬,狐疑的開口,“表妹……表妹的麒麟似乎寓意格外好,我戴了之後,總覺得神清氣爽,不若請表妹幫我再做一個?”
盛宴鈴的眼神就慢慢的亮了起來,雖然極力掩飾自己的神情,但甯朔還是從她笑彎了的眉眼,上揚的嘴角裏看出了她歡喜雀躍之情。
她矜持的點頭,“好啊——那我就給表兄再做幾個。”
先生身上也要挂好幾個呢。
然後在心裏祈求老天不要怪罪她:這是表兄自己求的,怪不得她,她也是爲了表兄好。
她心裏念念不斷,希望有所回響:不怪,老天爺不怪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