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氏自然瞧見了于夫人的眼神,但她并不阻止。恩師如父,于行止又是不雨川這麽多年來第一次收的弟子,想來很是看重。
若要将于行止趕出京都,最好永遠别回來,怎麽也繞不開不雨川這三個字。若是于夫人不請不雨川來,她也是要帶着甯朔上門去說明情況的。
她就笑笑,道:“于夫人,您也别着急,我是什麽人,您也知曉,我可不是什麽毒辣手段的,反而心腸好得很——比如說,我就不牽連無辜,此一事,就我們兩家說清楚,其他人家,便不要牽連進來了。”
于夫人聽得心裏惱怒卻又不好發脾氣,覺得栗氏實在是欺人太甚。但于行止卻忽然擡起頭,“甯夫人,您說的可是真的?”
栗氏對于夫人尚且有個好臉色,但是對他就沒有了。她冷笑一聲,“自然是真的,我們甯家也是百年國公府,自然做不出什麽虛僞欺瞞,毀了人家姑娘名聲的事情!”
這話一說,于夫人又氣又理虧,幹脆袖子一甩,坐到旁邊别開臉生悶氣。于行止卻舒了一口氣。這幾日,他最怕的就是退婚之後,甯國公府會查到雲煙身上去。
剛剛來時,他知曉事情暴露後,也是最擔心雲煙。這都是他的錯,要是甯國公府有氣,就沖着他來,千萬别沖着雲煙。她是個小女子,是庶女,已經被退過一次婚了,若是再跟他的退婚牽扯在一起,想也知曉會遭受多少流言蜚語。
但是……他同樣不願意出京去。
十六年裏,寒冬酷暑,隻有他自己知道使了多大的力氣才走到今日,才成了國子監裏數一數二的才子,才成爲不雨川的弟子。
他一直想着,等以後他功成名就,就可以去莫家提親了,雲煙也能風風光光的嫁過來。
但要是他沒有功名……他自卑的心思就占了上風,手蜷縮在一塊,猶豫不定。
甯朔瞧見他的模樣,嗤然出聲,“所以,你既想保住你的功名,又想迎娶佳人?”
他坐下,貴公子的坐态盡然顯現,将跪在地上的于行止襯托得灰頭土臉:“好沒道理!什麽好事都被你占盡了,我們家卻是成了倒黴鬼。”
于夫人就連忙道:“我們也是愧疚的。以後盛姑娘的嫁妝,我們家出一些,行嗎?”
于行止也抿唇道:“此事錯在我,到時候就說我命硬……”
剛想說他命硬,這幾年不能成婚,卻又想到了雲煙。她剛跟宋家定親就被退了婚,流言肯定有些對她不利的,她又是庶女,短時間内,哪裏還能說個更好的親事。
——他一直沒見過她,要是見到了她,他就想問問,若是可以,這次他不退卻,她能不能嫁給他?
若是她願意,她也十六歲了,就不能等太久了,兩人近兩年成婚最好,不然也算是耽誤她。
他就說不出口了。于夫人瞧見他這幅樣子,恨得跟個什麽樣般,脖子和臉都紅了,憋着一口氣,隻能朝着甯朔和栗氏道:“他不懂事,死讀書的書呆子,又鑽了老鼠洞,眼睛隻管看着眼前的一點粟米不放,你們别跟他計較,就饒過他吧。”
甯朔便親自給于夫人斟茶一杯,道:“夫人,他這般的人,您何必護着他呢?”
“他若是跟莫家姑娘兩情相悅,莫家還沒跟宋家定親呢,他卻又答應跟我們家的婚事,這是不忠。“
“與我們家定親,夫人這般的慈母之心,定然是問過他意見的,他點了頭,您才敢點頭。可他翻臉不認人,如今開口就要退親,可想過夫人一番慈愛?此爲不孝。”
于夫人聽得掩面而泣,栗氏連連點頭。
甯朔說到此處,聲音大了一些:“定親之後,他若是好生生的對待未婚妻子,那便也算是洗心革面,但他在我們去大雄寶殿寺前夜莽撞的跑去宋家,喝得酩酊大醉,讓我們在寺廟裏面等待多時,讓夫人賠笑臉,在我母親面前成了失信之人。”
“夫人與我母親,互相看重對方的人品。一個敢把外甥女嫁過來,一個已經想好教導兒媳,但此時于行止跪求您退親,這是讓您做不義之人——如此,難道他就是有情有義的人嗎?”
“您方才說他讀書讀傻了,但若真正是讀書之人,理應知曉退親之後,我表妹的困境,便應生出仁心,尊重于她。若真正是讀書之人,便應最是重禮,而哪一本書上寫了爲一己私欲退親是禮了?”
他聲音越來越大,一字一句皆是擲地有聲,罵道:“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不禮不智不信之人,哪裏是讀書讀呆了,分明是将書讀到了狗肚子裏面去,還裝個人模人樣!”
于夫人被罵得一臉羞愧——她還是有些良心的,于行止臉上也泛起不堪之色,半響之後艱難道:“盛姑娘貌美,又有甯國公府做勢——”
栗氏本來聽兒子罵人聽得目瞪口呆,她從來沒有想過兒子能有這般的口才,正要高興呢,就聽了于行止這番話,便立刻又惱怒起來,“我家願意幹脆利索的退親,是我家的姑娘聰慧,不願意跟你糾纏。此謂有福之女,不入無福之門,但這絕對不是你做出這般事情退親的緣由。”
甯朔冷笑,“你既然選擇做了情種,那就好生生感動自己,别在這裏既想又想,反而落了下乘。”
于行止卻有些不忿,覺得甯家未免行事太過,剛要開口說話,便見到不雨川老大人由人攙扶着龍鍾老态的走了進來。
他連忙跪着磕了一個頭,“先生——求您救我。”
但不雨川卻沒有看他,而是一直盯着甯朔,然後搖搖頭,“你是甯家第三子?”
栗氏就站起來帶着甯朔行禮,“老大人,這是我那不争氣的三兒子。”
不雨川緩慢道:“是個了不得的好孩子,剛剛那番話,有理有據,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不禮不智不信這十四個字,沒有一個字是冤枉行止的。”
然後輕輕歎息了一句,“如此口舌,倒是有當年随……”
随什麽,他沒有說出來,又将後面的字咽了下去。
但甯朔知曉他要說什麽。
他的手蜷縮起來,縮在衣袖裏,忍住了滔天的恨意。
很久很久之前,他和太子也将這位老大人看做是最清正廉明之人,對他很是敬重。後來那幾年,他爲了幫太子籠絡人,練就了一番本事,遊走在各處,不雨川就笑着拍了拍他的頭,“蘭時倒是有一副好口舌。”
他慈愛得很,好似一個公正的長輩,但下一瞬間,就遞上了誣陷父親的證據。當時他坐在牢獄裏面,用了很久很久,才接受了不雨川是晉王之人的現實。
誰都不可信。
甯朔緩慢的舒出一口氣,再次去看不雨川,發現他比四年前更老了,頭發也白了很多——無論恨不恨,終究是物是人非了。
明天發三更,今天欠一更,後面的一章還要修改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