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再出去打探消息已然不合适,栗氏便愁眉苦臉唉聲歎氣的去睡了。睡之前還拉着甯朔又拜了一次菩薩,請菩薩保佑衆人平安,保佑盛宴鈴婚事順利。
甯朔順着她的意拜了菩薩燒了香,恭恭敬敬的磕了頭,這才得以回屋。
一回去,小厮就倒了洗腳水來,他卻擺了擺手讓人出去,自己脫了鞋子,連襪子也沒脫,和着衣往躺在床上,睜着眼睛,毫無睡意。
——這倒不是爲了盛宴鈴,于家之事在他心裏,雖然算不得小事,卻也算不得大事,隻要有甯國公府給她撐腰,退婚的過錯就會全部落在于行止身上,宴鈴再說親時,婚事便不會差。且能盡快認清于行止的真面目,反而是因禍得福。
他徹夜難眠,隻是爲了不雨川。
不雨川三個字,也足夠讓他回憶起四年前随家滿門被誅的冤屈。
四年前,這位一輩子行事清明,品性純良,兩袖清風的老大人将父親告上金銮寶殿時,曾親口說父親貪污了景泰十一年江南赈災的白銀一百萬兩,在睦州老家從商的二叔也貪污了百姓及睦州下屬官僚白銀五十萬兩。
這一百五十萬兩銀子,要了自家和二叔一家的命。
随家子嗣一直單薄。到父親這一代就隻有二叔一個兄弟,算是耕讀之家,家裏不富裕,卻也不窮,有田有地,賺得些許銀兩,父親也因此能專心讀書,後來連中三元,被稱爲奇才。二叔也做了商戶,做些小生意。
彼時還是先帝在位,皇帝還不是皇帝,隻是個沒權沒勢的皇子罷了,父親和他脾性相投,相交多年,時常來往,私下裏還稱兄道弟。
後來他做了皇帝,便将太子給了父親教導。
甯朔還記得父親曾經笑着道:“陛下常對我說,太子是他最重要的瑰寶。如今,他将他的瑰寶給我了,我必定是要教好的。要是教不好,便是有負皇恩。”
可誰知道太子長大後因生性膽怯就成了陛下厭惡的人呢?
甯朔仔細回憶那幾年,隻覺得陛下和太子都是無情無義之人。陛下爲了打壓太子,便擡舉了二皇子晉王跟太子争,跟太子鬥,而父親扶持和教養太子多年,卻不配他跪在朝堂之上爲他喊一句冤枉。
甯朔想到這裏便難受得緊,深深吐出一口氣,起床,開窗,聽着外面風聲鶴唳。京都的天很怪,白日裏光烈得很,晚間就要刮起狂風下雨。
雨點濺落在他的手上,他也不去擦,腦子裏面又想起父親的冤枉。
父親确實在景泰十一年去過江南赈災。那一年裏,他也九歲了,還記得些許事情。他記得,父親要去江南,朝廷撥銀五百萬兩,他和太子從沒出過京都,也想跟着去,父親卻肅穆着臉道:“這是救命的錢,即刻就要走的,哪裏容得你們胡鬧?”
但父親還是高興的,“陛下說,這五百萬兩銀子,一兩銀子一條人命,他不敢交給其他人,隻信我。”
去的時候紅光滿面,回來的時候也春風得意,道:“這五百萬兩白銀,一毫一厘都用在了百姓身上。”
他還把随家那幾年的莊子出息都搭了進去。這般的他,怎麽可能去貪污銀子呢?
甯朔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看見的真相——他的父親,如同蒼山白雪,爲了皇家父子嘔心瀝血,從未有過二心,對百姓勤勤懇懇,從未貪污過半分。
所以,世人皆信不雨川,他卻是不信的。
他在牢獄的時候就想過了,不雨川極有可能是晉王的人。彼時晉王正在跟太子争鬥,隻要太子落了下去,他就可以坐上儲君的位置。
不雨川,絕對不幹淨。
白日裏查于行止的事時,甯朔也順帶打聽了這位廉政公明的老大人這四年如何過的,得知他依舊身居高位,依舊深得帝心,依舊被百姓贊歎,便一雙手掐出了血來。
雨噼裏啪啦的越下越大,甯朔回到案桌之前,又提筆寫下了“小溪妝”三個字。
不雨川說父親貪污的證據,一共有三個。一個是二叔在睦州貪污的五十萬兩銀子。甯朔很少見到二叔,二叔也很少進京,對他并不了解。隻聽父親說,二叔是個極爲老實的性子,他跟父親一般,也沒有納妾,一輩子隻跟二叔母生了一個兒子,但将孩子養成了纨绔模樣,每次寫信都是擔憂的口吻。
第二個便是“小溪妝”。小溪妝是坐落在京郊溪山的一座小别院,是父親年輕的時候買的,之前一直沒有住人,後來在景泰十八年的時候,父親突然說别院賃給了人住。
而就是在這座别院裏面,搜查出了白銀一百萬兩。
一百萬兩雪花銀,打着官府白銀的底印,被證明就是景泰十一年送去江南赈災的那一批,是父親貪污的物證。
第三個是人證,是父親的心腹随管家。這位随管家幼時姓什麽已經不知了,但是先做了父親的書童,被賜了随姓,後來又成了管家,是父親最信任的人。
最關鍵的時候,是他出來反咬一口,說父親确實貪污了,小溪妝的白銀是他看着藏進去的。
三條鐵證,讓父親沒有反駁的餘地,直接押送進了大牢,七天後被殺。
而随家其他人,連同甯朔一塊一直被關着,大半個月後才判了斬立決。
冬日的雪還沒消,随家人的血卻已經消失得幹幹淨淨。所有人死了,沒有人幸免。
除了他。
甯朔深深吸一口氣,将窗戶關上,又走回床上睡好。他依舊睜着眼睛睡不着,想的還是随家冤案。
他要是想要沉冤得雪,必然是要找到證據。比如,二叔貪污的真相是什麽,比如,小溪妝那一百萬兩官府底印的雪花銀是如何藏進去的,又是如何來的,還比如,随管家……爲什麽要背叛父親。
一樁樁一件件,四年前他在牢獄的時候沒想清楚,如今再回京都,是一定要查清楚的。
這般熬到黎明,終于了一絲睡意。迷迷糊糊之間,他又想起了太子……
太子竟然去大雄寶殿寺裏給他點了長明燈。
真是可笑。
怎麽,是膽兒又小了起來,怕他的冤魂不散,從嶺南到京都來報仇?
第二天,他起來的時候,栗氏已經在外面等着了。甯朔有些恍惚,連忙起床叫人進來,栗氏見了他臉色蒼白,知曉他應該是很晚才睡,便很是自責,“還是不該叫你來管的,瞧瞧,瞧瞧,你自己先病起來了。”
甯朔:“母親,我沒事,隻是做了個噩夢,神色不好罷了。”
栗氏卻要叫大夫。好在大夫來了,也說沒事,“多休息,不要熬着。”
栗氏還是不敢叫甯朔出去了,她本來還想着趁熱打鐵将于家的事情查個清楚呢。
她說,“我還是自己去查吧,你休息吧!”
男人有男人的天地,女人也有女人的手段,這種後宅之事,本就是女子比較厲害。昨日叫甯朔去,也是因爲查的是于行止。于行止是男子,去的地方,做的事情,行事細節,甯朔同爲男人,有同窗可以打聽。
但現在大概查出來了所以,就也不一定要甯朔去,她道:“我就直接去查莫家那個庶女,要是查出來确實跟于行止有私故意折騰宴鈴……”
她冷笑一聲,“那就别怪我了,于家莫家,都要給我吃不了兜着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