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早,栗氏就帶着甯朔要去寺裏,兩人同坐一輛馬車,栗氏便看見了甯朔腰間懸着的小麒麟。
她笑彎了眉,“啊呀呀,你戴着好看,寓意也是極好的。”
然後就有些可惜。其實她也曾想過将宴鈴說給朔兒,但老太太不同意——嫌棄門第低,丈夫也不同意,說什麽朔兒愚笨,最好苦讀到中了舉人再娶妻,還是不耽誤人家姑娘了。
這話雖然說得好聽,但栗氏還是知曉,他也看不上盛家的小門小戶,便隻能罷了。
不過兩個小兒女做不成夫妻,做兄妹也是好的。便老話重提,“你表妹在京都隻有我們,咱們家要多多照應。”
不待甯朔點頭,她就又高興的道:“趁着你這次沒回秋山書院,不若幾日後跟我們一塊再來寺裏上香吧?你表妹那日要相看夫婿呢,到時候你跟于五少爺說說話,打探打探他日常的喜好。”
甯朔本也有意看一看小弟子的未來夫婿。兩人一場師徒緣分,總是要爲她打算前程的。
當初在嶺南之時,他已經病入膏肓,思慮不了太多的事情,隻記得于五少爺雖然年歲小,卻也沉穩,相貌好看,才學不錯,便沒多說什麽,但現在仔細想一想,他跟于五少爺也隻是見了幾次面而言,談不上知曉他的人品,還得細細打探。
于是便點頭,“好啊,我聽母親的。”
栗氏聽了這話好似嚼了蜜糖,整個人都是歡喜的。兒子真的懂事了。
等到了寺裏面,她先去跟方丈說,“我來還願,也來供奉經書。”
方丈是個精瘦精瘦的老和尚,留着花白的胡子,眉淡眼沉,一副高人之态,不過見到栗氏給的銀子後,便歡歡喜喜的給了一個笑臉,笑成了彌勒佛,親自帶着她去寶殿裏,誇道:“夫人心誠,佛祖必然庇佑。”
甯朔跟在兩人身後進了寶殿裏。
大雄寶殿原指佛寺裏面的正殿,但後來戰亂頻繁,寺裏的其他殿就被毀掉了,隻剩下一座正殿,下旨修繕寺廟的開國皇帝聖祖爺便笑着說,“既然如此,不若就叫大雄寶殿寺吧,其他的側殿也不用修了,隻修正殿便好,就如天下之道,隻修正道。”
這話被後來的人傳成了美談。但是父親卻跟他和太子說過,聖祖爺這般說,隻是因爲沒銀子修繕側殿,于是扯了個正道的大旗來擋着窮名聲罷了。
彼時,他跟太子年歲還小,正是“憤世嫉俗”的時候,便連連驚呼聖祖爺聖明,他們俱都覺得人死身滅,和尚道士都是騙人錢财的,這世上哪裏會有鬼神一說呢?
就該連大雄寶殿也不修的!
結果不過幾年,他就真的成了鬼,不知哪路神靈想要幫他,又讓他活了一回。
他深吸一口氣,便聽見栗氏叫他,“朔兒,來,快給佛祖上炷香。”
甯朔便第一次認認真真的跪下去,誠心誠意磕頭。
栗氏很是滿意,就又轉身跟方丈道:“我還想爲已逝之人點一盞長明燈。”
這話剛說完,外頭就進來了一個人,帶着帷帽,隻看身形和穿着,能看出是二十多歲的男人,其他的就一概不知了。
栗氏和方丈看了一眼,便都轉頭沒再看。這般打扮,應該是不希望人知曉身份的。
栗氏就繼續小聲道:“他剛剛去世沒多久,還能點長明燈吧?“
方丈心裏盤算開了,笑臉更大:“可以,還能做場法事,好讓亡者安息。”
做法事賺得更多。
栗氏:“好啊,那就做場法事吧……”
但話還沒說完,便見甯朔臉色蒼白,她急得立刻過去,“是不是又病了?”
甯朔低垂着頭,眸子裏面染了霜,一隻手捂在了心髒的位置,一隻手撐在栗氏的身上,全身無力。
他這般的動靜,也惹得對面戴帷帽的人看了過來,不過隻看了一眼,便沒多管閑事,轉而退了出去。
等人走後,甯朔才覺得自己那股骨子裏面傳出來的痛感漸漸消減。
他擡眸看向門口,太子戴着帷帽已經走遠了——栗氏和方丈不知曉對方是誰,但甯朔隻一眼便能認得出來他的身影。
——年五歲元月進宮陪伴太子,年二十一冬日進大獄時磕破了頭跪壞了腿求見太子,年二十五三月死于寂夜時,也在怨恨着太子。
整整二十年零兩個月。
他怎麽會認不出太子呢。
但太子來大雄寶殿做什麽……
他閉眼,吐出一口濁氣,緩緩的坐直了身子,這才輕輕朝着栗氏笑了笑,寬慰道:“母親,不要緊,我隻是跪了一回,起來有些暈。”
栗氏都吓哭了!她整個人都在哆嗦,“我們馬上回去,回去看大夫。”
甯朔搖頭,“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最是清楚,真沒有事。坐一坐就好了,母親方才不是在跟方丈說什麽事情嗎?您辦完了,我們再回去也不遲。”
栗氏拗不過他,隻得速速跟方丈道:“是我外甥女兒的教書先生,但隻知道姓景,能做法事和供奉長明燈嗎?”
甯朔被這話說得一愣,但剛剛看見太子驟痛的心卻緩了緩。
嗯,這是小弟子在祭拜他了。
但她對他,也算是一無所知。他情不自禁的笑了笑,都能猜到栗氏跟方丈後面的對話。
果然,方丈問:“可知生辰八字?”
栗氏着急回去,直接搖頭。
方丈問:“可知名諱?生于何地?死于何處?”
栗氏先繼續搖頭,急匆匆道:“不知名諱,不知生于何處,但死于嶺南。”
方丈就有些爲難,但還是想做這筆生意的,便道:“那就多燒點錢紙祭品,這般無名無生辰隻一個姓的,怕是燒過去也要分一些給孤魂野鬼。”
栗氏無所謂:“那就多燒點吧。”
她還要拉着兒子回家看病呢,便道:“我叫人送銀子來,方丈看着大辦一場法事也就好了。”
甯朔本還想看看給自己的法事,但栗氏這回說什麽也不同意,扶着他就走。
等人都走了,方丈才發現剛剛急匆匆一陣都沒問逝者死期,他搖搖頭,“算了,反正什麽都不知道,也不缺個死期了。”
給銀子就行。
一個小沙彌走進來,小聲道:“師父,剛剛來了位戴着帷帽的施主想做法事,出手很是闊氣,給了一百兩銀子呢。”
方丈的胡子便笑得吹了起來,“我這裏也是大手筆,起碼也有一百兩。”
小沙彌就拿出施主給的紙遞過去給方丈,“那位施主說急着走,按照這個做場法事就好,他就不在這裏看了。”
方丈接過紙一瞧,樂了,“這個也姓景,不過有名字,叫蘭時。”
他念出來:“景蘭時,生于景泰二年九月二十二日午時,逝于景泰二十七年三月三日。”
享年二十五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