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棠仿若回歸最溫暖安全的地方,尚存的一丁點清醒意識被潮水般湧來的困乏淹沒。
睡夢中仿佛有人動作輕柔地喂她喝水,還咽下一個冰冰涼涼的東西。
待她醒來時,趾高氣揚的魏今安連同行事輕浮的五個跟班像乖巧的鹌鹑,整整齊齊跪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沈清棠吓了一跳,還以爲是在做夢,急忙揉了揉眼睛,重新睜眼再看卻依舊沒有變化。
她忍不住詢問道:“你們是瘋了嗎?”
魏今安耷拉腦袋,把身體緊縮成一團:“您說笑了,我們是罪有應得。”
“啊?”
沈清棠的眼睛往桌上瞟,他們該不會是喝了假酒吧?
似乎被她的舉動逗樂,不遠處坐着的男人輕笑出聲,眼眸深處似有點點揉碎的金箔,像是黑夜裏長年不熄的焰火。
男人如同暗夜裏的神明,若非他主動出聲,旁人很難發現他盡斂的氣勢。
沈清棠隻一眼,目光再難挪開,纖細的指尖微顫,幾乎立刻想把這樣的場景繡入錦布中,任憑它流逝也太過可惜了。
蘇繡的繼承人,往往都善于從細微出捕捉美,而越是技藝高超的繡娘,心思越敏感細膩,更易爲情所染。
沈清棠忍住心尖歡呼的雀躍,放柔了聲音,尾音卻往上翹:“這位先生,請問您是?”
吳侬軟語最是好聽,何況她無意識流露的缱绻,溫柔又纏綿,像是窗邊若有若無的茉莉幽香。
江清晏眼中漾起花枝入水般的潋滟,修長的手指整理着袖口不存在的褶皺,似有一種赧然的歡喜。
他故作淡然地說道:“江清晏。”
沈清棠瞠目結舌,結結巴巴地差點說不出話:“你你.你不是長得很醜嗎?”
江清晏,他居然就是江清晏?!沈明月的悲催殺神前未婚夫?!
自從得知江清晏同沈明月的關系,她就從網絡搜羅了許多關于他的小文章。
雖然沒能尋到他的照片,但所有營銷号都口徑一緻,稱他是一個面目可憎、神情陰郁的啤酒肚油膩老男人。
眼前的男人,顯然太過驚豔了一些,說他是女娲娘娘的私生子都不足爲過。
江清晏低低地笑出聲,眸光幹淨又溫柔,仿佛垂落的星光,直直墜入她幽深的少女心事。
他俯身輕叩桌面,完美的下颌線丹青般流暢,喉結輕微滾動,仿若冷玉生香。
他并不在意她的冒犯,淡淡地說道:“他們欺負了你,現在任你處置。你,想怎麽做?”
好像是得了君王的号令,魏今安幾人不住地磕着頭,痛哭流涕地哀嚎:“我們有眼不識泰山,得罪了您。請您高擡貴手,不要同我們這些豬狗不如的東西計較嗚嗚嗚.”
沈清棠愣了愣,實在是意氣風發的香車少爺和失魂落魄的憔悴男子反差過大,有些令她回不過神。
魏今安偷偷掀起眼皮,見她沒反應,一狠心提起桌邊的酒瓶,砸向自己的腦袋,霎那間頭破血流。
如此慘烈的舉動,顯然他所要做的事情,并非隻是灌她酒那麽簡單。
雖然不知道,江清晏爲何要幫她
她悄悄看向他,在得到一個鼓勵的笑容後,心神大定,鼓起勇氣問道:“如果我喝光這箱酒,你會認真聽我說話嗎?”
聽到這個熟悉的問題,魏今安的身體晃了晃。
他有心想撒謊,但面前這小姑娘好騙,旁邊坐着的那位爺可不吃這一套。
他擠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老老實實地說道:“不會。”
沈清棠歎了一口氣,繼續問道:“是因爲,你要幫莫蘭出氣嗎?”
魏今安搖了搖頭,斷然否認:“這倒沒有,我原本就是打算拆除展覽館的,放在那裏又不掙錢,還不如重新修家民宿。我隻是賣她一個面子,提前了計劃。”
要是早知道沈清棠和這位爺有關系,就是借給他魏今安八百個膽子,他也不敢做出這樣喪心病狂的事情啊!
不過話說回來,沈清棠去找江清晏不是更方便嗎,幹嘛非得繞這麽大圈來找他?
魏今安欲哭無淚,他今天簡直就是災星上門,惹出大禍了!
沈清棠想了想,又問道:“那你可以不拆嗎?我認爲蘇繡展覽館可以打造成小鎮的旅遊招牌,吸引更多的旅遊群體。”
這一點,魏今安當然想過,可是建民宿酒店收益會更大呀!
蘇繡那就是投入大、收獲慢的陽春白雪,極不符合他的利益。
況且整個小鎮會蘇繡的,也就這祖孫倆,實在沒什麽可看的。
隻是這些話肯定不能對這位小姑奶奶說,他一看就知道她是個商業盲,再加上和老大的女人也沒什麽道理好講。
“可”
魏今安剛出言,就被江清晏起身的動作打斷,不敢搶去風頭。
“在商言商,”江清晏似是意有所指,聲線冷冽,“隻要使用正當的手段,就不爲過。”
魏今安連連點頭,眼角處還有幹涸的血迹:“是是,您說的對。”
在淩冽的重壓之下,魏今安生不出半點反抗的心思,隻是他心裏還是泛起苦海。
這兩口子鬧别扭,爲什麽要夾住他在中間啊!
他轉過臉,又急又快地對沈清棠說道:“不可以,我是個商人。你說的那些,我統統不感興趣。”
局勢陡然急轉,沈清棠心底湧出難言的失落,卻無法辯白。
事情清清楚楚擺在眼前,又不是私人恩怨,而是實打實的真金白銀。
“謝謝您,江先生,”她垂眼說道,“太晚了,我必須得回家了。”
女孩擦肩而過,漾起一陣幽冷的茉莉香,是難掩的姝色。
在她出門的那一瞬,江清晏忽然追上前握住她的手腕:“等一等。”
沈清棠疑惑地轉過頭,瞥見他歉意的笑,仿佛高山成年不化的積雪淺淺消融。
他眼神溫和,在她的直視下松開手:“我的朋友做錯了事,爲彌補過錯,請允許我親自送你回家。”
沈清棠的視線越過他,看向包廂深處跪立不動的人影,不由得抿了抿唇。
當他的好朋友,未免太悲慘了些吧。
因沈明月的緣故,她實在不願同這個人走得太近,但回家的路途太遠了。
如果夜不歸宿,蘇外婆恐怕會想歪生氣。
“好,”她這樣想着,露出清淺的微笑,“那就麻煩你了。”
“我的榮幸。”
江清晏率先移步,話語中全是坦然。
近一米九的身高,每一步都好似踩準了T台的節奏,不自覺地撩人心弦。
沈清棠恍了恍神,微涼的雙手按在臉上,試圖使自己頭腦清醒一點。
哪怕清楚這個男人的可怖,她還是很難不被他的風姿打動。
“你怎麽不走了?”
江清晏側身而立,眸中帶笑。
沈清棠心頭一跳,羞惱地低下頭,忖度剛才的傻樣被他看去多少。
卻剛好忽略了,江清晏眼底深處略自得的飛揚神采,像極了獲得贊美的開屏花孔雀。
她慌亂之下抛出一個問題:“您喜歡蘇繡嗎?我可以送一幅給您,作爲解圍的謝禮。”
答案是很簡單的,可江清晏遲遲沒有回答。
沈清棠仰起臉,剛好對上他幽深的眸子,良久才低啞着嗓音說道:“我的未婚妻很喜歡。”
在提到“未婚妻”這三個字時,江清晏的眉眼含了蜜的溫柔,由内而外散發着千回百轉的柔情。
這種自然而然的态度,在無形之中說明了一切。
“您真是個好人。”
沈清棠回憶起充滿惡意的逃婚流言,不無惋惜地說道。
事到如今,還能對沈明月如此包容,說他是大聖人都不爲過。
江清晏垂眸看她:“我剛才拒絕幫助你,你卻還同情我?”
“可您剛才也幫我拆穿了魏今安的謊言,一碼歸一碼。再說,您很有魅力,如果把蘇繡看作一門藝術,您可以被當作是我的缪斯。”
她側過臉,眼底流露出狡黠的笑意,卻顯得格外誠懇。
在紙醉金迷的富豪堆裏,江清晏算得上是難得的正人君子,更别提他還擁有一張得天獨厚的漂亮臉蛋。
尋常女孩很難抵擋住江清晏的魅力,沈清棠也不例外。
尤其在他露出那種目空一切的神态時,她會忍不住去幻想:如果他的瞳孔中隻倒映出她一人,那該是何等美妙的滋味,就像把神明拖下神壇。
真不明白,沈明月爲什麽會逃婚?可能是外面的野花會更刺激一些?也可能是山珍海味吃膩了,想來點清粥小菜?
“如果您真認爲她是愛人,一定要好好對她,”沈清棠忍不住提醒,江清晏本身的存在就是一種蠱惑,“在外面和異性相處多注意分寸,不要讓她難過。但也别忘記,好好對待自己。”
她極爲難得地管了閑事,畢竟沈明月還真不算良配,有些不值得。
江清晏偏過頭,眼底多了一縷微妙的笑意:“除了她,再不會有别人了。”
他的神色過于專注,似有一種賭咒發誓的偏執意味。
沈清棠一怔,剛要追根究底,就被他打斷思緒:“上車了。”
江清晏替她拉開車門,再繞到另一邊坐下,閉目倚靠在車背不語,側臉的曲線完美無暇。
司機随即發動汽車,兩人一路無話,滿天的夜色星光在行駛過程中一點一點褪去色彩。
車停在小鎮入口,江清晏同時睜開眼,眸光清澈透亮,顯然未曾陷入沉睡。
他似乎看穿了沈清棠的心思,有意避開她的欲言又止。
沈清棠打開車門,猶豫着說道:“您真的不能”
“嗯?”
江清晏微微偏過臉,神情專注地望着她,眸光真摯誠懇。
沈清棠被這樣的眼神一燙,想好的說辭羞愧地說不出口來。
她到底是一個天性柔軟善良的女孩,沒法厚着臉皮勸别人放棄蘇繡展覽館的地皮收益。
“我是想說,謝謝您送我回來,”她難爲情地低下頭,耳根處飛快地泛起一絲紅,“您路上小心,慢些回去。”
待沈清棠的身影消失在繁花中,江清晏才戀戀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他懶懶地整理袖口,好整以暇地看向駕駛座上的人:“林意,你沒有話要說嗎?”
呆着金絲眼鏡的年輕人扶了扶鏡框,嚴肅地轉過身,一本正經地彙報:“魏今安和那幾個跟班,一人喝了一箱酒,現在住進醫院了。”
長久的沉默。
林意想了想,繼續說道:“我給莫蘭打過電話,她現在正趕往蘇家。”
“還有呢?”
林意茫然地望着氣勢驟起的老闆,試探着問:“一夜沒睡,要去酒店休息嗎?”
江清晏輕嗤道:“在這方面,你遠不及你哥哥林風。”
林意恭敬地點頭,下一瞬就見冷面修羅老闆渾身的煞氣一收,整個人似融化的春水那般柔情。
他不由得打了個哆嗦,簡直沒眼看嘛!
“她剛才說‘您路上小心’,而不是你們,”江清晏語氣輕快,眉間頗有些飛揚,“這意味着她的眼裏隻有我。”
林意:“.”
行吧,您是頂頭上司,您愛說什麽就是什麽。
“行吧,回酒店,”江清晏關上車窗,聲音小得幾不可聞,“在這一點上,我可比謝家那個蠢小子強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