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爲禮又陷入了啞口無言的狀态裏。
從韋羅離開店裏,才不過幾分鍾罷了,她覺得自己就好像不知多少萬年前的遠古飛鳥一樣,被困在一個瀝青坑裏,慢慢地往下沉。
疲倦、憤怒和不甘,反覆撕扯着她;她覺得自己有很多很多的話想要說出口,不, 罵出口,可是每當阿潘說話時,她心裏的念頭卻隻剩下了一個:人怎麽可以這樣?
“你遇到我,運氣就已經夠好了,”阿潘哼了一聲,看了看一隻完好的吞拿魚罐頭,順手将它放在桌上, 然後在筆記本上的“待賠商品”一欄裏,把它寫了下來。“我早就該知道,你這種大城市來的女人,基本上都不是什麽省心的類型,覺得自己讀了幾頁書就了不起,欠管教你是不是聚集了朋友在這裏開趴啊?也不知道你幹了什麽事,才不得不跑來我們這種小地方避風頭。我可是發好心給了你這份工作”
怎麽可以說得出這種話?怎麽可以裝成若無其事?
人到底是怎麽變成這樣的?
“結果我又要從頭開始雇人要不讓你那個朋友來替你上班好了,我可以給她算便宜點,少賠一點,她還長得蠻漂亮的,應該可以吸引不少人來光顧吧。”
一種艾爲禮從未體驗過的,近乎暴戾的強烈怒意,甚至令她手都微微抖了起來。
她盯着阿潘的後腦勺, 忍不住幻想了幾秒, 将他的頭顱深深推入貨架商品裏的景象, 就像那個polo衫男人一樣, 永遠把頭埋在貨架裏面好了。
“如何?隻要做一個月就行, 你叫她替你頂班,這樣我就不報警了。”阿潘咂着舌頭說,斜睨了她一眼。
“啊?你不是說,隻要賠了東西,就不會報警嗎?”意外之下,艾爲禮終于找到了自己的聲音,立即質問道。
阿潘轉過身,一臉假裝出來的驚訝。“你說什麽呢,人做了事就要承擔後果,這種幼兒園都學過的事,你裝不知道嗎?你以爲我們店裏隻是損失了東西嗎?還少了一個店員呢,店員啊,現在我們排班怎麽辦,又不能開全天的了,損失很大,這個不叫你朋友來頂班怎麽補?”
艾爲禮低頭看了看那隻吞拿魚罐頭,真想将它丢在阿潘臉上。
眼前這一切過于荒謬,過于可笑,甚至連反駁都不知該從哪開始,以至于她反而隻能說出最幹巴巴、最沒力量的話:“你把這隻罐頭去掉, 它明明沒有損壞。”
話一出口,她簡直想踢自己幾腳。
“髒了,誰會買?”阿潘說着, 毫不在乎地将罐頭塞進了一旁他自己的背包裏。
早在他特地把背包拿過來,放在餐桌旁椅子上時,她就應該生出警覺才對——清點東西,幹嘛要用背包?
“你幹嘛?”艾爲禮再也沒忍住,喝道:“你拿出來。”
阿潘卻沒理她,隻是又拿下來了幾罐肉醬罐頭,口中說了一聲“啊呀标簽都劃破了”,就一股腦将它們都放進了背包裏;他連避諱也沒有,絲毫不在乎被艾爲禮看見是他自己用指甲在标簽上劃了幾道線。
“喂!”艾爲禮叫了一聲。
阿潘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隻是咧開嘴角笑了,露出一排紅紅牙肉。
好像她剛才的聲音落進了真空,對現實激不起一絲漣漪,他接下來就轉過頭,繼續清點貨架上的東西去了,沒有多理會她一句。
要怎麽辦?
面對這樣不遮不掩的行爲,艾爲禮反而茫然了一瞬間——跟他吵架?自己上去把他的背包打開,把東西拿出來?
“你這是偷東西,”她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能讓阿潘知錯,所以一邊說話時,她也一邊下意識走向了阿潘的背包,說:“你不高興的話就報警,我看警察會不會支持你偷東西——”
她站在餐桌旁,正要伸手去碰背包的時候,餘光恰好從面前的玻璃窗上一掃,看見了阿潘的面孔。
在窗外路燈與店家的燈火下,玻璃窗上的倒影模模糊糊,不甚完整,僅是浮在玻璃上的片片光影;但是阿潘站在她身後盯着她時那一張木無表情的臉,卻正好清晰地浮在了她自己倒影的肩膀上。
艾爲禮急急一個轉身,毛孔都張開了,泛開了一層冷汗。
“你剛剛是打算碰我私人東西?”阿潘不知是何時從貨架前轉過身來的,氣孔般的黑色小眼睛,跟着她踉跄後退的腳步,一路黏在她身上。
“不,我隻是”艾爲禮想解釋,才反應過來不對——明明做錯事的人不是她,怎麽就變成她要爲自己辯白了?
“真是好笑,”阿潘再度轉過身,看了看商品,在本子上刷刷寫了一行字。“我問你,做出了什麽行爲的人,才叫小偷?一,會把店裏缺損商品都記下來收費的人;二,默不作聲去摸别人背包的人你選啊,你自己說,誰是小偷?”
艾爲禮怔了怔。
阿潘似乎也沒真的要等她選擇,哼了一聲,在貨架前蹲了下來,拿起了一瓶醬油。艾爲禮探頭一看,發現他的效率倒是很高,韋羅才離開店内不到十分鍾,他已經在本子上密密麻麻記了至少有十幾種缺失的商品,旁邊還寫下了看起來好像是誇大過的數字。
他隻肯收現金賠償的原因,艾爲禮也明白了。
阿潘舉起醬油瓶,将它對着光,仔細打量起來。
以對待其他商品都未曾有過的細緻,他的手指慢慢從它的玻璃瓶身上滑了下去,在标簽上撫摸出了沙沙聲響,大拇指在瓶身上慢慢地繞着圈,好像在等着瓶子忍不住發出一聲呻吟;随即,他将醬油瓶的瓶頸湊到鼻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彷彿聞到了什麽令人享受的氣味一樣,閉上了大半眼睛,眼皮一抖一抖地,翻出了底下的白。
正是在這一刻,艾爲禮想起來了。
在韋羅去查看情況的時候,手裏握着一隻醬油瓶做武器;在救回了艾爲禮之後,等二人平靜下來,她順手将醬油瓶塞進了貨架——就是這一個貨架。
艾爲禮慢慢地往後又退了一步。
“這個是完好的,不用你們賠了,就是少了好幾瓶。”阿潘用一種有點遺憾的口氣說完,站起身,朝貨架另一面走去。“我去看看另一邊,诶呀,真是不知道你們幹了什麽”
艾爲禮看着他繞過了貨架,短暫地消失了一兩秒,随即又從貨架另一邊現了身,被零星空缺的商品遮擋成了一塊塊的衣服和身體部位。
“我問你個事,”阿潘一邊看貨架,一邊紀錄,一邊還問道:“你好好回答我,如果你誠實,那我或許可以對你們網開一面。你那個朋友,你認識多久了?”
艾爲禮看了看自己與大門的距離,在心中衡量一下,意識到阿潘比她離大門更近。而且因爲他站在中間,所以不管她是去大門還是後門,他隻需要往外沖出幾步,就可以将自己堵在店裏。
更何況,韋羅一會兒還要回來。
“沒有很久,”她盡量若無其事地答道。
“她應該沒有男朋友吧?看她那樣子就知道了,沒什麽女人味,女人味這種東西,需要交個男朋友才能開發出來像我這樣的。”
艾爲禮又有點懷疑自己是神經過敏了——這種話,她确實隻有在人類男性嘴裏聽過,連恐怖片裏的鬼都會好好遵從職業操守,隻記着要你死而已。
“所以,你覺得她怎麽樣才肯頂替你上班?”阿潘從貨架另一邊問道,“一,你點頭同意後,她聽你的話,就來了;二,她發現賠償金額太大,她賠不起;三,我報警後她被學校開除,做不成老師以上三項,你覺得是哪一個?”
這一次,艾爲禮清清楚楚地看見了阿潘。
更準确來說,她是看清了阿潘的下半張臉。
他的上半張臉被貨架擋住了,隻有鼻頭和嘴巴,嵌在一張偏長方的下半張臉上,在他說話時,那張薄薄的嘴巴一張一合,一張一合,好像是獨立于阿潘本人、有了自我意識的兩片薄肉皮。
爲什麽?怎麽回事?
外面都已經恢複正常了,不是說明都結束了嗎還是說,這不過是巧合?
艾爲禮無意将希望放在僥倖上,然而她被卡在了一個十分不理想的位置,就算她想要跑出門,也無法越過阿潘。
隻有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她勉強可以試一試。
“你是還繼續打算害人嗎,”艾爲禮作出了憤怒的語氣,好像她被分了心,完全沒有想到“問卷調查”這四個字一樣。“你自己去問她好了,我才不管,我去那邊坐着了,我不想跟你說話。”
一邊說,她一邊往收銀台的方向走——從收銀台前一轉身跑上幾步,她就可以一頭沖出便利店。隻要阿潘沒有将她堵住,能讓她走到收銀台
“我覺得是一,”阿潘繞過了貨架,一步擋在了她的前路上,看着她說。
仍然是十分正常的,阿潘的樣子,上下兩半面孔都很完整,怎麽看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活人。
“我又不是她的奴隸主,我叫她來上班,她就會來上班?”艾爲禮仍然沒有放棄,雖然腳下在往後退,嘴上卻假裝怒氣沖沖地說:“我說了,你自己問她。還有,你讓開點,我又不會跑。”
“至于她那邊你就不用管了,我隻要你說啊,”阿潘看着她,仍舊一動不動。“隻要你說一句,‘我同意讓韋羅來頂替我上班’就可以了你把這句話說出口,你就可以安全地離開這家店了。”
起點後台發新章的時候,标題的示例永遠是“天将奇緣”,我就琢磨着哪天真的寫個天将奇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