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她下意識地将眼睛瞪得多大,她的視野都被替換成了一片絕對的、無望的黑暗。
不是那一種閉上眼睛之後所“看見”的黑暗,而是就好像她的眼球不存在了,好像人試圖從手肘裏往外看一樣,自然隻有什麽都不存在的“黑暗”,手機也無法照亮的“黑暗”。
艾爲禮知道,自己依然在便利店裏;因爲她還能隐約聽見燈管的電流聲, 雪糕櫃和飲料櫃的電機聲,以及膨化食品包裝袋被人劃過時的窸窣聲響——最後一個聲音,正在離她越來越近。
不能不能讓它們靠近自己,艾爲禮彷彿被冰凍住了的腦海裏,艱難地浮起了這個念頭。她應該後退,她應該馬上就後退, 或許她還能退出被黑暗包裹的區域
可是艾爲禮渾身上下早就僵住了,好像另有一個生存機制, 完全接管了她的身體——不能動,不要呼吸,盡量把自己當成一個裝飾品,一件家具;同時暗暗祈求,黑暗中漸漸充盈起來的東西,也會誤以爲她不是一個生命體。
包裝袋被劃動時的響聲忽然停了,艾爲禮意識到,那一個發出聲音的東西,大概是已經從貨架之間走出來了。
走進黑暗裏來了嗎?跟她同處一個區域了嗎?感覺到她了嗎?
無數問題都在瘋狂地沖刷着她的腦海,又在下一個瞬間,霎時全停止消失了,隻留下了一片空白。
因爲艾爲禮感覺到了——不是碰到了, 也不是聞到了, 更像是生物直覺所捕捉到的——有個什麽東西, 剛剛從她的身邊走了過去。
走過去後,那東西又忽然停了下來。
一陣皮肉拉伸收縮, 頭髮互相摩擦的細微動靜,以及嘴角分開、嘴唇劃過牙龈時的濕潤聲響,輕淺得幾乎像幻覺一樣, 漸漸展露在了前方。
剛剛走過去的東西,感覺到她了。
艾爲禮知道自己一直在無聲地流眼淚。
她很讨厭這一點;假如那些東西正以她的恐懼取樂,将她當作獵物玩弄的話,她最不希望的,就是讓它們從自己的眼淚上得到滿足——她甯可死,也不想讓那些東西以爲自己害怕得哭了。
咬着牙,艾爲禮強迫自己慢慢地、無聲地蹲了下去,離開了對方面孔所在的那一個高度。
有沒有用,她也不知道。
好像螃蟹一樣,她蹲在地上,橫着往旁邊挪了一步,手還在摸索着,以免自己無意間碰到什麽東西、發出聲音。
她不知道那個東西有沒有靠近她,她隻能盡量小心地挪了一步又一步——幾步之後,她停下來,側耳聽了聽。
一團從口腔中撲出來的熱氣,蓦然打在了她的臉上。
艾爲禮再也沒控制住自己,下意識地往後一退, 肩膀就撞在了收銀台下的商品架子上, 頓時将它全撞翻了,連商品帶架闆一起接二連三地砸在了地上,響亮地充斥了整個店内。
“艾爲禮?艾爲禮!”
一聲遙遙的呼喊聲,穿過了譁然巨響,紮入了她的耳裏——完全是下意識地,艾爲禮忘記了自己臉孔前的東西,忘記了剛才與她發消息的“韋羅”,當即高聲叫道:“救命!”
回應她的不是韋羅的聲音,卻是面前一道悶響;就好像正跟她臉貼臉的東西,突然被一個什麽東西給打到了。
“我打到什麽東西了?”韋羅揚聲問道,“是你嗎?”
具體正在發生什麽事,艾爲禮也不知道;但她此時重新被注入了力氣,手腳并用地拼命爬向了一邊,邊爬邊叫道:“不是,你打到它了!”
“你馬上停下,”韋羅喊道,“我扔一個東西過去,你抓住!”
扔什麽?她怎麽可以不動?就算不動,她在黑暗中又怎麽能——
“咚”地一下,一個又冰又硬的沉重東西正好砸在了艾爲禮的額頭上,砸得她疼得叫了一聲;她悚然一驚,立刻擡手按住了那個東西,還不及感覺出它是什麽東西,就又一次感受到了身後的熱氣。
那個東西靠近了。
“抓好,我拽你出來!”
出來?
在那一刻,艾爲禮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自己手中濕漉漉、冰冰涼的東西是一個電話話筒的形狀,一端還連着卷曲的電話線。
那台電話機?
對了,她最後一次看見它,是把它放在了收銀台上。但是自從下半張臉出現在店裏以後,她就再也沒有看見過它了。
等等,也就是說——
僅僅是念頭從她腦海中一閃而過的工夫,她立刻就感覺到了手中電話線上傳來的拉拽力——艾爲禮才匆匆從地面上站起來,就被它拽得往前一踉跄;來不及去想身後那東西如何了,她任電話線将自己拉得跌跌撞撞,随即,竟一頭撞入了明亮的便利店燈光中。
艾爲禮不由自主眯起眼睛,眨了好幾下,才總算重新睜開了。
韋羅正站在她的面前,一雙眼睛裏光澤晶瑩,又是希望、又是謹慎;上下看了她兩眼,韋羅才終于露出了笑。“真的是你?你不是什麽古怪東西裝的吧?”
“怎麽回事?”艾爲禮急忙抹掉了臉上淚水,心存餘悸地回頭看了一眼——卻不由怔住了。韋羅和她現在正站在離收銀台最近的飲料櫃前,當她回頭看收銀台時,卻發現那一片區域光明亮堂,沒有一絲黑暗。“我剛才你是你真的是韋羅嗎?你什麽時候從倒影裏出來了?我、我不明白。”
“要說不明白的地方,我也有很多,”韋羅苦笑了一聲,從她死死握在一起的手中,拔出了電話話筒。“我是真正的韋羅,但是這種話,假的也會說吧。”
艾爲禮這才發現,原來韋羅是把電話機給塞進了最近的飲料櫃裏,電話線露在了外面,又用一隻腳踹在櫃門上,把電話機給擋在了飲料櫃内。看起來,她剛才是甩着電話線,把話筒甩向了前方,砸到自己頭上的。
“收銀台附近,是什麽時候亮起燈光的?不是黑了嗎?”艾爲禮看着她把電話放好,怔怔問道。
“你看那邊,”韋羅指了指店裏另一邊的玻璃窗。
原本應該映照着整個便利店的倒影,此時又缺失了一塊,就好像有人在收銀台區域的倒影上,用黑色油漆塗抹出了一個長方體的形狀。
艾爲禮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麽理解眼下這一幕才好了。
“等一下,等一下,”
她閉上眼睛,掐着自己的眉心,使勁想了幾秒。“我剛才所在的便利店裏,收銀台區域是一片黑暗然後你把我往前拽了幾步之後,我進入了你這邊的便利店裏。這邊收銀台區域卻是亮着的,反而是倒影中的收銀台才是一片黑暗那也就是說”
韋羅好像已經知道她要說什麽了,點了點頭。
“剛才進入倒影的人,是我?”
“對啊,”韋羅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說:“難道你一直以爲,進入倒影的人是我啊?”
好像好像的确是這樣沒錯:現實中不會忽然黑掉一塊,隻有“現實的倒影”中,才會忽然黑下去一塊。當她在看見店内出現了一片無法解釋的黑暗時,艾爲禮早該想到,出問題的是自己這邊才對。
“那黑暗究竟是”她轉過頭,看着收銀台,發現倒影上也已經恢複了正常,黑暗消失了。“我是從黑掉的地方,被你拉出來的,這麽說來,莫非那黑暗是一個‘通道’嗎?”
“我就是這麽想的,”韋羅看了看倒影,說:“我之前不是拿着一個醬油瓶,去看情況了嗎?等我一回頭的時候,發現你不見了,而你站着的地方的倒影變黑了。”
艾爲禮愣愣地聽着她繼續說道:“我急忙在店裏找了一圈,沒想到居然是從玻璃倒影上看見了你,你當時的表情,就像見了鬼一樣。”
是真的見了鬼啊。
“我就想,如果你是通過‘黑暗區域’進入倒影中的,那我可不可以再通過‘黑暗區域’,把你拉回來?”韋羅說到這裏,顯而易見開始有點得意起來了,說:“當然啦,我才不要自己走進去找你,我剛買到了PS5,我還不想這麽快就放棄人生尤其你的倒影還在一直騙我開門,感覺很不可靠——”
“是你的倒影在騙我開門才對吧,”艾爲禮抗議了一句,拿出手機,問道:“這個不是你的号嗎?”
“是我的沒錯,”韋羅看了看,說:“但那些消息不是我發的。我收到的消息,你看,應該也不是你發的吧?”
在韋羅的手機上,首先提出要“去掉玻璃”的人,變成了艾爲禮自己;反反覆覆一直要韋羅開門的人,也是她。
“看到你好像傳教一樣拼命講,我就警惕起來了,我這個人啊,是推銷員最讨厭的那種類型。總而言之,上次我不是用電話機以毒攻毒了嗎?我在想,可能這一次,我也可以用它把你拉出來你可不知道我費了多少心思,話筒太輕了,丢不遠,我還不得不把它拆開,往裏面填了很多碎冰塊。”
怪不得話筒又冷又濕,砸在頭上疼得要命。
“你真的救了我一命,”艾爲禮又抹了一下眼睛,一時間好想擁抱韋羅一下。“在你丢出話筒之前,剛好有一個東西接近了我”
說到這裏,她忽然停了一下。
“等等,”艾爲禮轉過頭,看着收銀台,想起了另一個問題。“如果‘黑暗區域’是一個通道的話,剛才接近我的那一個東西,現在是不是也過來了?”
朋友們,我悟出了寫恐怖小說的精髓,那就是你自己一定要慫,慫到自己總害怕的地步,那别人聽了你的腦補,八成也會害怕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