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的,韋羅不會這樣輕易死去。
艾爲禮的眼睛裏一片模糊,就連視野中那一個甩開手臂、加速追逐着她的紙片男人,也被她不斷湧出的眼淚給浸泡得變了形,令他鮮紅的笑容看起來大得不正常。
她在神不守舍、腦海空白的情況下,已經摔了兩次跤;此時還在一圈圈繞着店裏跑,居然還沒被紙片男人抓到, 實在是連艾爲禮自己也不明白的奇迹。
“好可憐,”紙片男人啧啧有聲地說,彷彿非常享受這一切:“你這麽美麗的小姐,此刻卻被困在這裏,朋友又死得那麽慘,好可憐請讓我爲你提供一絲安慰吧。”
“吧”字出口的時候,他的兩條紙片胳膊已經甩得快上了天, 兩隻腳尖不斷變換, 幾乎成了虛影,在蓦然加快的速度裏,他一路興奮高叫着撲了過來:“好可憐好可憐好可憐啊——”
如此又可笑又可怖的場景,艾爲禮在今天起床的時候,可沒想過竟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對方是一個紙片人,所以凡是她能想到的、對紙片有破壞力的東西,她都試過了:艾爲禮朝紙片人身上潑過水,水化成了寫着“水”的紙片,落在了地上;她在跑過收銀台時,抓起一隻打火機,點燃了一張紙巾, 把它急忙丢過去後,它也在觸及紙片人的時候,變成了“着火的紙巾”。
她與韋羅才認識了不過幾個小時而已, 可是如今她從自己身邊消失了, 店裏隻剩自己了, 艾爲禮卻意識到了巨大的、無助的恐怖——就好像忽然見了一次光、見了一次世界的盲人,體驗結束了, 重新被扔回了沒有盡頭的黑暗裏。
自從她遇見那個灰白裸男開始,韋羅就是她與“正常”之間唯一一道聯系了;沒了韋羅,正常世界就再也沒有抓住她的繩索了,她如何再從這一個可笑可怖的地方爬出去?
有韋羅一起逃命時,她們是在拖延時間,是在等人來、等天亮,好像總還有希望;如今隻剩她自己時,她隻是在苟延殘喘,垂死掙紮。
撐不下去被抓住,固然很可怕,可是繼續撐下去,被紙片人高聲大笑地追逐,卻是另一種毫無意義的折磨和絕望,另一種可怕——因爲這份絕望超過了她逃命時的一個又一個短暫瞬間,彷彿會永遠持續下去,沒有盡頭。
不應該分開的,艾爲禮拼命抹了一把眼睛,心想,電話裏的她明明說了, 兩個人不要離開彼此的身邊。一定是因爲這一點——
等等,電話?
“我很想念你啊你這樣一圈圈地轉下去,會撐不住的喔。”紙片男人的笑容越來越大了,嘴角的油彩似乎快要勾上耳朵了,僅僅是一瞥,艾爲禮就忍不住立刻轉開了頭。
然而這一次,她沒有像剛才一樣繞過貨架,繼續在便利店裏轉圈;在她經過通往員工洗手間的短走廊時,她一頭就沖了進去,飛快地一肩撞開了洗手間門,重重将門鎖上了,終于将紙片人給攔在了視野之外。
洗手間裏很小,僅容一人使用,角落裏還放着拖把水桶之類的雜物。
最重要的是,洗手間門下有一線細縫,寬度正好足以容納一兩張紙。
艾爲禮一把脫掉了身上的藍馬甲,将它團成一團,深深塞進了馬桶裏;馬桶水浸沒過了她的手臂,她卻毫無所覺,隻拼命用藍馬甲把馬桶下水口給牢牢堵死了。她的動作很快,可是當她堵住馬桶的時候,紙片男人也來到了洗手間門口。
“雖然美麗,卻很愚蠢啊。”紙片人緊貼着門縫說,熱熱的喘息從縫隙裏飄了進來。“明知道我碰到的任何東西,都會變成紙片,卻以爲門能攔住我”
“那你進來啊!”艾爲禮再也忍不住了,一時間恨不得豁出去什麽也不管了,怒吼道:“你現在把門變成紙片,我在這裏等着,我這一輩子活夠了,但我向你保證,我的紙片上肯定寫着‘絕不放過你的怨鬼’!”
門外安靜了幾秒。
洗手間門在這幾秒鍾的時間裏,依然挺立着。
“你想讓我從洗手間門下鑽過去?雖然不雅,但是爲了美麗的小姐,”紙片男人甜蜜地笑了兩聲,“我願意瘋狂一次”
果然不行是吧?
這個東西是從收銀台後鑽出來的,可是地闆沒有變成紙片,牆沒有變成紙片,目前隻有單獨的、零散的東西,才會在碰到他的時候變成紙片。
有沒有可能,和建築物連在一起的、屬于“周圍環境”一部分的,就不受影響?這麽說來,門也是嵌在牆裏的,他就拿門沒辦法吧?
當然,永遠有一個微小的可能性,是紙片人在耍她而已;隻不過艾爲禮除了相信自己的推斷之外,别無他法了。
“滾回你的清明節吧,”她低低地罵了一聲,按下了馬桶沖水鈕。
一整箱的馬桶水無處可去,頓時全溢了出來,洶湧着流向了地面;艾爲禮的眼睛隻盯着洗手間門縫,一眨也不敢眨。
那個東西果然已經彎下腰,正試圖從門縫裏爬進來;因爲流到了門縫邊的水,忽然變成了一張張寫着“馬桶水”的紙片。
艾爲禮聽着馬桶上水差不多了,毫不猶豫,又立刻沖了一次。
更多的水流向了地面,流向了門縫,在觸及門縫的時候又變成了更多的紙片。雖然說來可笑,但艾爲禮知道,自己的命今天就取決于這隻馬桶了;她一次又一次拼命地沖水,讓一箱又一箱的水從馬桶裏湧出來,前仆後繼地在門縫下變成了紙片。
當紙片碰到紙片人的時候,紙片會怎麽樣?
這一個問題,艾爲禮很快就得到了答案——有一張紙片恰好落在了她的腳邊,她沖水的間隙裏低頭一看,發現紙上寫着“寫着‘寫着“馬桶水”的紙片’的紙片”。
看一眼,都讓人感覺頭昏。
也就是說,一張“馬桶水”紙片在再次碰到紙片男人的時候,會變成一張寫着“寫着‘馬桶水’的紙片”;每一次碰到正想要鑽進門縫的紙片人,紙都會變大一點,因爲要寫的字也變多了。
在艾爲禮開始行動的時候,她其實心中隻有一個隐約的想法,實際上情況居然一步步演變成了這樣,她比誰都吃驚——好像一回頭,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有驚無險地走完了一條鋼絲。
在她反覆沖水之下,沒用幾分鍾,洗手間門縫底下就堆滿了一疊疊的紙。
“好讨厭,”紙片人在門外沉沉地說,第一次沒有了笑意。“想不到,你還能用這樣的辦法”
凡是被他碰到的零散東西,都會變成紙片;這也就意味着,隻需要伸手把障礙物撥開就行的事情,紙片人卻辦不到。
在他碰到一張紙後,它就消失了,然後原地出現了一張新的、更大的紙——所以幾分鍾過去了,紙片人不但沒有鑽進來,洗手間門下的縫隙卻被他制造出來的紙給堵住了。
艾爲禮連一口氣都不敢松;她幾乎已經形成了條件反射,馬桶上水滿到一定程度,她就會立刻按下沖水,鞋子和褲子早就已經濕透了。
攔住紙片人并不是她進洗手間的唯一目的。
“拜託,”她低聲說,匆匆掏出了手機,“一定要有信号”
5G的小字,像救星一樣亮在手機右上角。
她或許應該打110,隻是艾爲禮也不知道,此時此刻的狀态下,打110又能有什麽用;再說,有一件至關重要的事,她必須先試一試。
她登入搜索引擎,打了幾個關鍵字:“野鹿鎮”,“惠家便利店”,“電話”。
韋羅說過,她是在網上搜出惠家便利店電話号碼的,對吧?她可以,自己應該也可以。
一兩秒之後,Google居然真的爲她跳出了幾家“惠家便利店”的店鋪信息;在看到一張眼熟的便利店門口的照片時,艾爲禮立刻就點了進去,按下了“撥打電話”。
“你這樣也是攔不住我的,”門外的紙片人慢悠悠地說,“門上面,門側面縫隙雖然窄很多,可是我可以吸一口氣,把肚子吸進去”
你哪裏有肚子?艾爲禮忍住了一聲罵。
這時,通話鈴聲已經長長地在手機裏響了起來;隔着一道門的便利店裏,卻安安靜靜。
她短時間内無法放下電話的;而那紙片人若是真的要從其他縫隙裏鑽進來
盡管接下來這一個行爲,完全違反了艾爲禮的生存本能,但她依然咬着牙,顫着手,将洗手間的燈關掉了,她霎時便被吞進了黑暗裏。
從便利店裏投過來的白光,從洗手間的門縫透進來,在一片昏黑中,形成了一個四邊白亮的長方形。
說四邊白亮也不對,因爲上方門縫果然有一處是昏暗的,看起來就好像門外有個什麽東西,剛剛爬了上去,因此擋住了光。
找到他了。
艾爲禮從滿地紙片裏抓起一把,踮起腳、伸長手臂,拼命地将紙片都塞進了那一處門縫裏;她倒是不必擔心自己的手會不小心碰到紙片人,因爲她的手指根本容不進縫隙裏去——能塞進去的,隻有紙片而已。
手機裏,依然是一聲又一聲頑固的通話音;沒人接,也沒有自動挂斷。
“你真是越來越不可愛了,”紙片人在門外說,“不懂事也要有個限度你以爲誰都像我一樣紳士,會這樣容忍驕縱你嗎?”
就在這個時候,通話音忽然中斷了。
當艾爲禮心髒一停的時候,她聽見了話筒裏那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
“誰他媽閑得沒屁可幹一直往這邊打電話啊!你活着多餘是吧?便利店而已,你以爲這裏是什麽色情電話服務嗎,锲而不舍個屁啊你,你沒事幹怎麽不去海邊撿垃圾吃?”
爲啥搜索引擎不是百度,而是一個虛構不存在的呢(),因爲鬼這種東西,不能出現在新中國土地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