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外面工作,就是累死了也沒意義。”
母親從車内播放器裏說,一句緊打在一句上。“是能升職還是能發财?我很清楚現在的社會,一到三十幾歲,公司就要炒掉你了,那時大把大把的年輕人等着替換你。坐辦公室,聽着好聽罷了,有什麽出路?”
艾爲禮轉頭看向了窗外,好像這樣一來,母親的聲音就會從耳邊擦過去,就聽不到了。
她從剛才開始,在不由自主地一點點踩深油門,速度已經逼入九十邁了;等她發現時不由一驚,趕緊放緩了車速。
幸好她正穿梭于郊野田地之間的公路上,看不見幾輛車,并不危險。
“你不如回家來,給你哥打打下手,幫他做點事,我也可以給你物色一些好人家。”母親沉浸在她的規劃中,說:“你以爲你還小啊,你都快三十了,現在馬上結婚生孩子都不知道來不來得及……怎麽樣?你不是不喜歡你現在那間公司嗎?”
濃郁綠林飛快劃向車後,被抛向看不見的遠方;車道對面,幽綠小道旁探出來的一塊大型路牌上,畫着一頭模樣漂亮的鹿,下方是一行大字“歡迎來到野鹿鎮”——路牌也像樹林一樣,從艾爲禮眼角外一閃而過。
母親似乎終于察覺到了電話另一端的沉默,有點惱怒,催問道:“問你話呢,你聽見沒有?你回不回來?”
她費了那麽大的力氣才出來,再轉頭回去,她甯可去跳海。
“說話啊,你有在聽嗎?你怎麽越大越像個啞巴了?”
母親這話并不算言過其實。
艾爲禮早就發現,小時候曾以伶牙俐齒出名的自己,不知從人生中的何時開始,常常會啞口無言。
比如說,在被拒絕兩次以後,地鐵上坐在她身旁的男人,面色漸漸泛紅了的那一天。“給一下電話又怎樣?你以爲你算什麽東西?要你電話是看得起你,給臉不要臉。”
那時急湧的血與腎上腺素,沖擊得她雙耳都在嗡嗡作響;對方展露出的惡劣與不公,旁人在沉默裏掃來的一眼又一眼,就像朝她嘴裏塞進來的一塊髒抹布,堵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等艾爲禮想到應該回應什麽才好時,那男人早已下車了。
“謝謝謝謝,這可是做善事,年輕姑娘都心好,百八十的對你們不算多吧?一支口紅嘛。”大叔說着,還雙手合十起來了,好像艾爲禮一個人的捐贈,就會決定他們慈善機構的存亡一樣。
她已經把能想到的拒絕理由都說了,然而攔住她去路的大叔,依然在一遍遍重複着相同的話,似乎聽不懂什麽叫拒絕;當艾爲禮再也找不出言詞的時候,她隻好找出自己的錢包——即使她從來沒聽說過對方的慈善機構,她隻是爲了能夠脫身。
世界上令人啞口無言的情況,實在是太多了,而且似乎随着年紀增長,越來越多多得令人懷疑那個出問題的人是不是自己。
不然爲什麽,其他人看起來都适應得很好,都那麽遊刃有馀,隻有自己卻左右支拙?
“我在聽,”
在頓住足足幾秒後,艾爲禮終于從自己漆黑靜默的肚腹中,挖出了一句蒼白無氣力的話。“這份工作其實還不錯,我隻是一時不開心而已”
母親停了一下,随即十分失望似的,沉沉歎了一口氣。“跟你說了也是白費勁,什麽時候看見棺材你才知道掉淚。你現在在在哪裏?”
艾爲禮轉頭看了看,外面已經不再是一片片平整無垠,彷彿永遠不會結束的田野了。
“這個點,我當然在公司呢,”她說:“馬上要回去工作了,不說了。”
挂斷電話以後,她歎了一口氣。
明明原本是打算向家裏求助的,結果她還是沒能向母親說出口,自己存款隻夠再付一個月的車貸了。
盡管艾爲禮知道這很好笑,她依然忍不住想,這或許會變成她與車子的一場私奔——她要在銀行來抓走她的車子之前,與它一起遠遠地逃走——因此她沒有目的地,去哪對她來說都沒有分别。
艾爲禮正是在這一個瞬間,忽然下了決心的。
她一打方向盤,猛然在馬路上轉了一個頭,切進了另一邊的車道裏,車子輪胎吱嘎噶擦過地面,發出了她第一次聽到的尖銳響聲。
公路遠處上空,剛才看見的那一塊路牌越來越近,鹿與字也越來越清楚;艾爲禮終于降下車速,順着牌上箭頭,拐進一條偶有裂縫的窄路上,在車子震了幾次以後,她也駛入了“野鹿鎮”裏。
或許是因爲快到黃昏了,小鎮上處處鋪着一層暖黃淡金的顔色,好像整個鎮子都被斜陽拉長了,影子朝房屋之間沉下去,緩慢而安靜。
“謝啦,”她下了車,拍了拍車頂,對它小聲說:“一路辛苦了。”
艾爲禮深深地吸了一口初秋傍晚的空氣,“滴”地一聲鎖上車子,舒展了一下在車子裡窩了太久而有點僵硬的肢體。
夕陽光出乎意料地沉厚,彷彿融了的濃金,混攪着陳舊建築上的落灰,地面開裂後露出的黃土,飄在空氣裡的蒲公英籽
百萬人聚居的大都市,與此地相比,好像是另一個星球上的東西。
艾爲禮第一次造訪這麽小、又偏遠的鎮子;分明已經是放學下班的時間,但路上卻看不見多少行人。遠處,偶爾有人推門走進路邊店内,撞得銀鈴輕輕脆響幾聲,音符消散在了暖陽和淡風裡。
安安靜靜、能讓人喘口氣的地方,好像也不錯。
艾爲禮在看見一家便利店時,推門走了進去。不管她接下來去哪,車上都該備一些食物飲料、應急用品的。
“歡迎光臨,”
從收銀台後,響起了一個男人心不在焉的聲音。他連頭也沒擡,眼睛和大拇指都黏在手機螢幕上,好像正在玩什麽小遊戲,叮叮當當的音樂在空氣裡跳來跳去。
“請問有購物籃嗎?”遍尋無獲的艾爲禮問道。
那男人有點吃驚,似乎從沒聽過顧客要購物籃一樣,朝她擡起了一張方寬臉;他生着一雙又窄又小的黑眼睛,簡直像是臉上開的第二對氣孔。
“門口,那邊,”他打量了幾眼艾爲禮,用下巴指示了她一下。
怪不得找不到,藏得真隐蔽。艾爲禮從冰櫃與牆壁之間的縫隙裏,好像救災打撈一樣,使勁拽出了那一隻被困圍城、卡得緊緊的購物籃——就剩一隻,還已經褪色泛白了。
總覺得這個小鎮的經濟不會太好,到處都有一種暮氣沉沉之感。
在艾爲禮拎着購物籃走入貨櫃之間時,眼角掃到了男店員。後者停止了遊戲,正努力将上半身都探出了收銀台,抻着脖子、扭着頭,在看店外的馬路。
這是在幹嘛啊?外面什麽都沒有。
艾爲禮一邊想,一邊順手往籃子裡扔了幾樣必須品和雜物。
當店内忽然響起了一句“你不是這裏人吧?”的時候,她一時還沒反應過來那個店員是在和誰說話——但是她馬上就明白剛才男店員是在幹嘛了:她的車就停在路邊不遠處,他剛才一定是看到了她的車,推斷出自己不是本地人。
“喔,我是路過的,”她一面說,一面拉開了飲料櫃門。
“爲什麽來野鹿鎮呢?”男店員擡起頭,單刀直入地問道。
在不遠處那一雙又黑又小、氣孔般眼睛的凝視下,艾爲禮回答道:“我喜歡野鹿鎮這個名字,所以我就停下來了。”
男店員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隻是這樣而已?”
“對啊。這個鎮子上,真的有野鹿嗎?”艾爲禮轉開了話題。
“哈,幾十年前或許還有吧,現在早就沒了,我從來沒看過半隻。”男店員說完,沉浸回了遊戲裡。
即讓人失望,又不讓人意外。
還真是對不起小鎮的名字,艾爲禮一邊想,一邊打開了飲料冰櫃。即使是在這小鎮裏,她也找到了自己常喝的那種紅茶——也正是她潑向部門經理臉上的那一種紅茶。
爲什麽她喝的偏偏是無糖紅茶呢?
如果茶中有很高糖分,艾爲禮至少還可以想象,在她摔門而去之後,部門經理接下來會有多狼狽;他碰到的所有東西都會變得黏黏膩膩,不管擦幾次,也難以擺脫那一種微弱、含糊,又執着的不舒服,曠日恒久地消耗着人的精力,就好像艾爲禮在公司裏度過的每一天。
換個角度想想,不是壞事;她早就想離開了,隻是不知道該往何處去才好……艾爲禮安慰自己道。長痛不如短痛,他們給了她一個走的機會。
雖然她沒有想過,自己在離開後的下一站,是站在飲料櫃前,木木地看着一隻茶水瓶。
“下不了決定買什麽嗎?”男店員又隔着半個店問道。
艾爲禮被驚了一下,回過神,将幾瓶無糖紅茶扔在了購物籃裡,意識到男店員盡管剛才一直在玩手機遊戲,好像卻始終也在留意着她。
“抱歉,這邊很少看到外人,”男店員哈哈一笑,似乎也察覺到她的反應,解釋道:“所以忍不住想多聊幾句。”
“沒關系,”艾爲禮又拿了幾樣東西,将籃子放在收銀台上,當男店員開始計價的時候,她忍不住問道:“鎮子上有旅店嗎?”
再過一兩個小時天色就要暗下來了,她可不希望到時獨自一人,在陌生鄉野的夜晚中開車兜圈。
“你來晚了兩年,”男店員答道:“唯一的旅店兩年前就關門了,你看我們鎮子這樣就知道,我們沒有什麽遊客。”
希望今晚不至于要睡車裏才好。
總價比她想的要便宜些,可是她最好還是别再來便利店買東西了,她剩的存款堅持不了多久,能少花一點是一點。下次去超市吧,盡量找那一種會賣山寨貨的。
等付過了帳以後,艾爲禮一手拎着塑膠袋,一手拎着購物籃,走到冰櫃角落前,将購物籃放進了那一疊同樣褪色泛白的籃子裏。
在那個男店員的目光裏,她轉身走向大門,卻在這時才注意到,門上還貼着一張手寫的簡陋招聘海報——“誠招店員,待遇優厚,提供食宿”。
艾爲禮默不作聲地盯着它,過了幾秒,重新走回了收銀台旁。那男店員可能是爲了掩飾自己的目光,眼睛又粘回了手機上,好像她要是沒咳一聲,就察覺不到有人走過來了似的。
男店員擡起頭的時候,她指了指門上海報,希望能盡量遮掩住自己口氣裏的希望與驚奇,問道:“你們在招聘?”
那一對氣孔般的小眼睛,随着男店員忽然笑起來,而擠成了兩線黑縫。“是呀。”
“我來應聘,可以嗎?”
“當然可以,我就是這裏的店長。”男店員眼睛都亮起來了。
艾爲禮有點拿不準,四下看了看,說:“我是不是需要面試……”
“招人這事我就能決定了,”
不知道爲什麽,他的語氣裡不知不覺燒起了一份隐隐的、灼熱的急切;艾爲禮甚至生出懷疑,如果自己現在改變主意,他恐怕會迅速伸出手,一把将她按住。
“不用面試了!你從明天就開始上班,怎麽樣?”
你們來得好快,便利店我才發了一章就被你們發現了!因爲故事太短,簽合同時間又長,所以編輯告訴我暫時先别更新,不然合同沒簽完呢,書先更完了……你們先放着,等我正式開始更新了,我在末日發個單章說一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