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榻上的燕黎安微微睜開了雙眸。
他咳了一聲,看向了帷幔外的桌子。
“想清楚了。”
風動帷幔,傳來茶盞叮咚。
“兄長心意已決,我何必再攔?”說話人,語氣頗爲無奈。
“這就對了。”燕黎安撐着身子,坐直靠在床欄上:“等我的傷再好一點,能動了,咱們就立刻上路,你先讓李家姑娘去準備一些路上要用的東西,蓬萊路遙,找不到正确的路,隻怕是三年五載都進不去,多做些準備總是好的。”
燕晚清看着茶盞中透亮的茶水,在掌心中晃動波光,她颔首苦笑:“好。”
她本以爲自己已經足夠的恣意,少年成才,卻不料到了這個歲數,孩子也生了,依舊不能左右自己,被情所困,被江湖所困,還要辛苦家人跟着自己颠沛流離,甚至末了還要年邁的母親揮動劍意護自己的一抹血脈。
越想,眼圈越紅。
“宋化虛所求,定然與滅世有關。”她聲音沙啞:“若真是到了你我都不能控的地步,我想求兄長一件事情。”
燕黎安沉默半饷。
“……在那之前,殺了我。”
茶盞中的水被一飲而盡,再看去,桌前已經空無一人。
燕黎安看着床幔,目光缥缈,發紅的眼圈和死死扣着被褥的手洩露了他的情緒。
……
燕晚清睡不着。
從兄長那裏出來之後,她拎着一壺酒靠在屋頂上眺望晉陽城,燈火通明,如同白晝,走卒商販喧鬧叫嚷,好一個熱鬧非凡的人間。
“不覺得吵鬧麽?”一道沒有情緒的聲音,在側面響起。
燕晚清幾乎是瞬間拔出了腰間的軟劍。
來人不以爲意,在她隔壁的位置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手中也拎着一壺酒。
“坐下吧。”宋化虛歎了一口氣,拎起酒壺往嘴裏倒了一壺酒,酒水順着唇角溢出來,浸潤了衣角,他用手背去攔,酒香卻早已經浸潤了衣襟,是他鮮少的狼狽。
燕晚清捏緊軟劍,黑白分明的眼底都是恨意。
“宋化虛,你也有臉出現在我的面前!”
父親死了,母親也死了,一切的一切都是拜面前人所賜!
“怎麽辦呢?”宋化虛不以爲意:“你打也打不過我,殺也殺不掉,不如現在坐下來跟爲師好好聊聊,興許爲師就會淡了滅世的心。”
“滅世與我何幹?你以爲威脅得了我?”燕晚清冷笑一聲,坐了下來。
宋化虛看她死鴨子嘴硬,早就習慣了。
仰頭喝酒。
“你母親是承受不了那柄鐵劍上的劍意才爆體而亡的。”宋化虛難得願意開口爲自己解釋。
燕晚清死死的盯着他,眼角有淚光,卻固執的不肯掉下來。
“如果不是你非要去搶我兒子,我母親怎會擅自動用劍意!宋化虛,血債血償,容不得你狡辯!”
“……你就不好奇,爲什麽這個世界突然就多了很多你不了解的力量嗎?”宋化虛突然開口。
燕晚清眼眸閃爍,心裏極其複雜。
但是大局在前,宋化虛難得願意打開心扉與自己說這些。
她強行壓制住内心的殺意,舌尖被虎牙抵的生疼,血腥氣幾乎彌漫了整個口腔,滔天的恨意終于是停歇了些許。
“你說。”語氣不善。
宋化虛不以爲意。
他顯然是喝了很多酒,醉醺醺的,渾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子頹廢。
“你師父我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燕晚清冷笑一聲:“意料之中。”
“蕭蘋風的母親也不是。”
“那又如何?”燕晚清不以爲意。
宋化虛眼眸深深的看着她:“我們是神。”
“這年頭是人是鬼都可以說自己是神,是救世主是滅世神。”燕晚清唇角譏諷,她盯着宋化虛:“你若是說自己隻是個修道者,更爲可信點。”
“不,爲師真的是神。”宋化虛仰頭喝酒,不願意講究修道者的身份,他強調:“堕神也是神。”
“難怪你的行事作風這般上不了台面,原來是堕神。”見縫插針的诋毀,原本是燕晚清不屑的做的,可是眼下這些言語若是能發洩心中的痛苦,她很情願用這些不痛不癢的言語。
宋化虛被罵了,也不生氣。
哪怕是堕神也得講究恩怨福報,所以當年被蕭鴻深的母親救了,他才會形成執念,複活她,後來自己被打的奄奄一息,這段糾葛自然而然的就散了,他才有空回想所爲,竟然是讓心魔鑽了空子。
“靜元皇後已經仙逝多年,神是可以被殺死的是麽?”燕晚清說出來的時候,幾乎要壓制不住磅礴的殺意。
既然靜元皇後會死,那麽宋化虛也不如他說的那般刀槍不入,不老不死。
宋化虛眯着醉眼看着自己的徒弟,唯一的自己承認的徒弟。
仿佛隻要他開口說能,下一秒她手中的軟劍就要割掉自己的脖子。
“你殺不了爲師。”宋化虛輕笑,手指探了探那柄軟劍,應聲而碎:“這樣的俗物,根本傷不了我。”
“那靜元皇後是怎麽死的?”
“不知道,打算去皇陵看看。”宋化虛有一點很好,幾乎不說謊話,或者說他勢力強悍,不屑的說謊。
燕晚清盯着他,眼神複雜:“你爲什麽跑過來跟我說這些?”
“不是跑來找你,是來找她。”宋化虛伸出指尖,猝不及防的點了一下燕晚清的眉間。
她隻覺得大腦驟然像是被錐子穿過一般疼痛,緊接着她便看見内海之中的蘇白以星光的形式私下散開,内海瞬間空空蕩蕩,什麽都不存在了。
“你把蘇白弄到哪裏去了!”
宋化虛目光平靜:“本就是依附爲師存在的東西,竟然吃裏扒外,爲師有權處理她。”
誰能想到自己的靈力,在燕晚清的體内竟然形成了獨立意識,還說要燕晚清當家人。
當真是可笑。
他掌心托起一股昏黃的光圈。
燕晚清依稀看見裏面有個小人影在閃爍:“蘇白!”她伸出手去搶,被宋化虛一掌打在了肩膀,吐出一口發黑的淤血。
“從來沒有什麽蘇白,以後也不會有。”
宋化虛捏緊了掌心。
當着燕晚清的面,那抹昏黃瞬間隕滅。
燕晚清的聲音卡在嗓子眼裏,根本發不出聲來,她眼睜睜的看着,除此之外什麽都做不了,然後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宋化虛目不斜視,高高在上看着她。
一身的酒意仿佛隻是個笑話。
雙眸清冷,哪裏還有半分醉意。
“爲師的好徒兒,告訴了你這麽多,你可千萬不要辜負爲師啊。”
在此之前,他還需要在做一件事情,逼着她不得不朝着自己設想的一切前進。
這樣想着,宋化虛腳步輕點,瞬息之間,來到了燕家内院。
此時奶娘剛剛把驚醒的燕從則哄睡,剛剛轉過身,就看到白日裏的那個殺神,她張大嘴剛要喊出聲,就看見宋化虛一擡手,奶娘暈倒在了地上。
宋化虛看着床榻上的小小一隻,擡起手将其抱在了懷中,悄無聲息的離開。
次日。
燕晚清看着掌心中的白紙黑字,睚眦俱裂。
“小子爲師帶走了,在蓬萊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