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鎮長兩字。
老頭和老太太立馬不吭聲了，作爲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見過最大的官也就是村長。
李華忠也不看地上躺着的人，而是略帶激動目光望向李紅兵。
“羅叔公上青龍山事情安排怎麽樣了？”
李紅兵兩手一攤，長長歎口氣，“不行啊，羅家人不讓埋，說埋到祖墳地，還要把上禮錢、房子、土都分了。”
啥？
李華忠耳朵抖了抖，怒目看向趙前進。
特麽的人都還沒埋，茶就涼了！
你這村長不想幹了還是？
“鎮長，跟我沒關系，是羅家内部做的決定，我個人是堅決反對的。”趙前進馬上把鍋甩給羅家人，自己肩膀軟，可背不起。
李懷忠出自農村，幹了半輩子村長，自然知道怎麽回事。
這種情況在農村不能說常見，但也偶爾會發生。
尤其以大姓爲村的村莊相對更多一些。
羅叔公說難聽點，就是個無勞動力、無生活來源五保戶，雖然大家都知道他老人家打過小日子，可沒有正式登記，就拿不到生活補助。
但生活方面羅家幫忙照顧不少，按照不成文的習俗，五保戶走後房子、家産、土地，歸羅家所有，做的也沒啥大問題。
如果其他人，李懷忠管都懶得管，可牽扯到羅叔公，那就非管不可了，要不然自己也不會大半夜跑過來，在屋裏睡覺不香啊。
“胡鬧！！”
一聲不加掩飾的怒吼從李懷忠口中喊出。
屋裏衆人吓了一跳，就連李紅兵也詫異的看向李懷忠。
“劉波。”
“在！”劉波趕忙從人群裏走出來。
李懷忠擡手指着屋裏那些羅家長輩，“擾亂烈士葬禮什麽罪？”
啊！
劉波頓時一臉茫然。
擾亂烈士葬禮這種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能定什麽罪。
不過看到鎮長表情嚴肅，再加上剛剛收到的消息。
腦子一轉，馬上說道。
“根據《治安管理處罰法》65條規定，情節嚴重的，可處10日以上15日以下拘留。”
屋裏屋外羅家人瞬間一片嘩然。
不就是商議羅叔公的身後事，這種事情在農村不都是先吵、後鬧、最後商量出個差不多就行。
怎麽犯法了。
“那還等什麽，全都铐起來，帶回鎮上。”李懷忠順勢說道。
孫波犯起難。
心想吓唬一下就行，咋鎮長還當回事。
我出門連手铐都沒帶，這麽多人咋铐回去。
想到這裏，連忙朝趙前進擠眼睛，示意差不多該你說話了。
能當村長，那都屬狐狸的。
這邊一暗示，趙前進馬上心領神會走出來，臉上帶着歉意。
“李鎮長，是我的工作失誤，沒有調解好羅家矛盾，你看現在還是羅叔公葬禮，後半夜羅家長輩還要給羅叔公守靈，把羅家長輩抓走，議程上就亂了。”
“而且他們已經知道錯誤了，我看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是不是啊，二爺。”
聽到趙前進的說和，屋裏羅家長輩們臉上泛起苦澀。
按照輩分，屋裏幾人可比羅麻子要高出好幾輩，哪有長輩給晚輩守靈的，說出去還不被人笑死。
可如果不答應，萬一真被抓走拘留，日後族譜上留下生平記事。
難道寫某年某月因爲擾亂葬禮，被拘留十天。
這不行，不能臨老還要丢個大臉，以後子孫後代都要被人指指點點。
“我們.”羅二爺臉上皺紋擰在一起，嘴裏全是苦澀味道，像是一下沒了精氣神，“願意給麻子守靈，埋青龍山也行，房子和土地羅家人不碰。”
那個老太太也沒了尖酸刻薄，站在一旁癟憋不敢吭聲。
其他人更不敢說什麽。
房子、禮金、土地，自己也分不到多少，爲了這點蠅頭小利被拘留，實在劃不來。
見事情解決，趙前進心裏暗暗松口氣，好在這幫老東西有眼力勁，要是真硬挺下去，自己還真不好收場。
李懷忠點點頭，巴掌打了，也該給紅棗吃，畢竟羅叔公還是羅家人，羅家人也要參與後續葬禮，鬧僵對誰都不好，于是說出剛接到的消息。
“說個事情，對你們羅家那是天大的好消息。”
“我剛收到通知，後天羅叔公出殡，省城大老闆要來親自給羅叔公送行。”
啥！
省城大老闆?
那是什麽人，還親自給叔公主持儀式。
屋裏屋外羅家人一臉困惑。
對于這些一輩子守在農村的人來說，他們去過最遠地方就是東風市，很大一部分人連東風市都沒去過，最多在松柏鎮走幾圈，省城對他們來說實在太過遙遠。
“真的？”趙前進瞪大眼睛，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我還能騙你，剛市裏打電話給我，明天市裏就要來人。前進啊，你這兩天一定要把事情安排好，千萬不能出亂子。”說到這裏，李懷忠面色不善的看向羅家幾個長輩，“要是有人搗亂，第一時間掐滅，要是人手不夠，我就從鎮裏、其他村子調人過來。”
話音剛落，趙前進像是打了雞血一般，迫不及待道。
“放心，絕對沒人搗亂，誰敢惹事，我把他家祠堂給拆了。”
這話說的就差直接點名羅家。
因爲十裏鋪就兩個祠堂，一個羅家，一個趙家。
得到承諾，李懷忠算是放下五分心，剩下五分要等明天市裏來人再做打算。
“那好，辛苦你加個班，有啥問題第一時間跟我講，我們回村委會安排明天事宜。”
“紅兵，要不要跟我回村委會。”
李紅兵笑着擺擺手，“我不去了，送麻子叔去青龍山議程還沒定下來，等會我還要跟其他村村長聊會。”
“對，上青龍山的事情重要，孫波全力協助留下來跟紅兵一起。”
說罷，李懷忠帶着鎮上頭頭腦腦匆匆離開。
等鎮裏來的人走後。
趙前進激動興奮地在屋裏轉來轉去，嘴裏碎碎念叨。
羅家人依舊一臉困惑。
事情發展到他們完全看不懂的地步。
李紅兵則拉着孫波走到羅龍身旁，三個人站在角落裏竊竊私語。
羅二爺見沒人搭理自己，面子上雖然過不去，可都答應去給麻子守靈，哪還有面子可言，于是厚着臉皮問道。
“那啥，前進啊！到底出了啥事？”
啥事！
趙前進望向羅二爺那張老臉，羨慕說道，“二爺，你們羅家這回可算是長臉了，羅家祠堂都要冒青煙。”
祠堂冒青煙。
是不是看我們幾個老東西給麻子守靈。
你在這陰陽怪氣埋汰人呢！
羅二爺臉色難看。
“前進，好好說話，當年老趙家的大牛子不也是這麽辦的。”
一聽羅二爺要翻舊賬。
趙前進連忙說道，“二爺，你聽岔了，這回你們羅家真的是長臉了，剛沒聽鎮長說，省城大老闆要來十裏鋪親自給羅叔公送行。”
省城大領導？
多大啊！
比鎮長還大？
羅二爺依舊一副聽不懂模樣，其他羅家長輩也是如此。
趙前進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眼前這位羅二爺八十多歲，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跟他講種地他能說的頭頭是道，可要是講外面的世界，講的越多越聽不懂。
忽然靈光一閃。
“二爺，知道巡撫不？”
巡撫？
那肯定知道了！
比縣太爺都要大的官。
羅二爺點點頭，下一刻臉色大變，拐杖啪嗒脫手，掉到地上。
“前進啊，該不是大老闆就是巡撫吧！”
趙前進也不好比較，含糊點點頭，“差不多吧，大老闆跟巡撫應該是一個級别，估摸還要高點！”
旁邊李紅兵三人聽到無奈苦笑。
消息閉塞的林區，想讓農民接收到新鮮事物，确實是一個難題。
乖乖！
巡撫要親自來給麻子送行。
難怪前進說羅家祠堂冒青煙。
羅二爺衰老身體微微顫抖，哆哆嗦嗦沖門口喊道，“去，把各房老大都喊過來，就說巡撫要來羅家。”
“别，二爺，都啥年代了，不能喊巡撫，要說大老闆，要不會犯錯誤的。”趙前進趕緊攔住，讓其更改稱呼，拿前朝的名喊本朝的官，要是擱在過去，要吃花生米的。
羅二爺拍拍額頭，高興的裂開嘴，露出僅剩幾顆老牙，“對對對，看我這個老糊塗，大老闆，大老闆。”
在等到羅家人過來的同時。
李紅兵跟羅龍也談好了，現在就是去靈棚那邊把各村村長叫到一起，商量上青龍山的事情。
剛開口提出要離開。
羅二爺那叫一個殷勤，完全沒有剛進門那會尖酸刻薄模樣，就連老太太也是三句不離好話。
對此，李紅兵對這種踩低捧高早已習以爲常，寒暄幾句帶上孫波和羅龍離開。
靈棚。
午夜場已經開始。
從外面請來的藝術團，十多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大冷天露着肚皮在臨時搭的舞台上又唱又跳，台下擠滿男人，一雙雙眼睛直勾勾盯着舞台，嘴角露出一抹都懂的眼神。
林區葬禮就是這樣，尤其麻子叔過了八十歲無疾而終，這叫喜喪，相比于傳統喪事悲痛和莊重，喜喪更注重緩解悲傷情緒，通過慶祝和歡樂的元素來紀念逝者。
喜喪最開始請唢呐隊敲鑼打鼓，大夥熱鬧熱鬧，不知什麽時候開始，流行起藝術團，請一幫大姑娘蹦蹦跳跳，後來漸漸就成了林區習俗。
誰家有人去世，不請一支藝術團就是家裏窮，摳門，不重視死者。
一般藝術團，出場一次費用少說也在3000-8000元，這筆費用對林區普通家庭來說，是一筆不小支出，很多人家爲了面子，砸鍋賣鐵、賣豬賣牛也要請個藝術團來。
至于表演有沒有“藝術性、欣賞性”，那就不用去考究，反正圖個樂呵。
當然，眼前舞台上跳舞的藝術團層次相當不錯。
不光跳舞人多，而且還都是20多歲姑娘，長得也标志，這就代表出場費高。
要擱在普通小藝術團，撐破天請三兩個濃妝豔抹的阿姨在台上搔首弄姿。
“花了多少錢？”李紅兵扭頭看了羅龍，後者伸出手比劃一下，“三天，五萬。”
李紅兵颔首，“價錢不低，今晚上先跳着，明天來人，就别跳了！”
“好！”
羅龍明白話裏意思，明天市裏要來人，甚至後天省裏也要來人，看到藝術團跳舞肯定有想法，現在叔公葬禮已經脫離原來計劃，變的看不懂。
但不懂歸不懂。
身邊就有懂的人。
隻要跟着紅兵哥走，肯定不會做錯。
李紅兵就喜歡這種聽勸的好同學，擡手指着靈棚外面一棵歪脖老槐樹，“你去叫人，就在樹下開個小會。”
沒多會。
各個村的村長齊聚槐樹下面。
羅龍帶羅家後生專門生了一堆火，又搬來幾件啤酒和一些吃食。
所有人圍着火堆而坐，李紅兵用樹棍穿了一串油果放在火上烤，炙熱火焰烤的油果表面滋滋冒油。
“各位，剛跟羅龍去商量過，打算擡着棺材從十裏鋪出發，走到青龍寨。”
“從十裏鋪走到青龍山要30多裏路，上山還有十多裏路，好在現在路修好了，可以直接走上去。”
“有啥想法，大夥議一議。”
衆位村長頓了片刻。
桃花溝陸牛生拿起一瓶啤酒，用牙咬開瓶蓋，咕咚咕咚灌了一口，擡手抹去嘴角酒漬。
“李村長說咋擡我就咋擡，給羅叔公擡棺是桃花村的福氣，再說青龍寨上面還有桃花村的先人，我肯定第一個上。”
“咋，合着青龍寨沒朱家灣的先人，我肯定也沒話說，羅叔公是條好漢，朱家灣也沒二話。”
“茶樹溝也沒話說，我把村裏能扛龍杠的爺們都帶來了，一句話，羅叔公想去哪，我就擡到那。”
“下店子村也能擡…”
“杏花村沒問題…”
“二道溝也沒問題…”
“山頭村沒問題…”
…
來自各個村的村長們拍着胸脯沒二話，李紅兵心頭一熱，拿起一瓶啤酒。
“我在這替麻子叔謝謝各位，等上山回來，好好跟各位喝一頓。”
村長們嘻嘻哈哈舉瓶回應。
羅龍陪在旁邊看着李紅兵站在人群裏談笑風生，心裏暗暗羨慕。
這才叫威望。
這才叫爺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