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溝村的夜晚,不僅是靜得出奇,也黑得出奇,除了陣陣蟲鳴,土河蟆抓住夏天的尾巴,呱呱叫聲在寂靜夜晚格外響亮。
村口停車場。
男人滿意的收起攝像機,拿出那一疊鈔票,遞給劉三妹,一改和善笑容,冷言道。
“錢貨兩清,你們可以走了,這件事希望你爛在肚子裏,說出去對誰都沒好處!”
“我曉得,不用你說。”
接過錢,劉三妹同樣冷笑,拉着正在海吃海喝的林山松,走下車。
随着車門關閉,男人面色譏諷的掏出手機,撥打出号碼。
“草溝村土壤樣本已經快遞給伱了,還有蔬菜樣品,空氣樣本、水源樣品。”
“對了,剛剛我錄了一些關于李紅兵的黑幕,要就加錢,絕對一手資料,10萬塊不還價。”
“這就對了,馬上傳給你,合作愉快。”
挂斷電話,男人掏出數據線,一頭連接攝像機,一手連接手機,将劉三妹控訴李紅兵累累惡行的視頻發過去。
另一邊。
劉三妹用沾着吐沫的手指,把錢一張張點完,小心翼翼塞進懷裏,旁邊林山松可憐巴巴說道。
“娘,這錢有我一半,我拿去給門栓,要不然又得揍我。”
“滾一邊去,這是給你娶婆娘的錢,給門栓那個無底洞,多少錢都填不滿。”
劉三妹一巴掌拍開兒子伸過來的手掌,再次緊了緊懷裏剛捂熱的鈔票,望着四下無人,把兒子拽到路邊排水溝,湊到耳邊。
“你悄悄過去,把那車的車牌子記下來。”
“幹啥?還要錢?”
“别問那麽多,讓你去就去,小心點。”劉三妹被問毛了,薅起兒子脖頸踢了一腳。
借着夜色,林山松畏畏縮縮的摸到停車場,記下那輛車牌,害怕的撒腿往回跑。
“記下沒?”
“嗯,記住了,勾筐垲699。”
“走!”
“去那?”
劉三妹回頭一笑,臉上是農村婦女的精明,“去李紅兵家!”
啥!
林山松茫然中帶着懵逼,前面才把李紅兵說的狗屎不如,現在又要上門。
想到那頭大老虎,兩腿就發軟,褲子都還沒幹呢。
“娘,我怕!”
“瞧你那沒出息的樣,跟你死鬼老爹一個德行。我們過去給李紅兵報信,有人要害他,他還能趕我們走。”
去報信!
林山松被自家老娘徹底給整無語,人咋能不要臉成這樣。
劉三妹嫌棄的望着兒子。
“你懂個球,你姐跟我鬧,那是咱自家的事,我丢她也好,罵也好,關起門來打着骨頭連着筋。”
“那人算個狗求,也不撒泡尿照照,也配我劉三妹賣姑娘,告訴李紅兵,讓他欠咱們一個人情。”
高,真是高!
兩頭吃,吃兩頭。
林山松對老娘的佩服,那叫一個五體投地。
李家老宅。
全家人坐在老橡樹下吃晚飯,因爲下午劉三妹的突然造訪,氣氛有些凝重。
山杏默默端着碗發呆,筷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弄碗裏的米飯,夾給她的菜也便宜蹲在腳邊的二黑。
老媽看的心疼,桌子下面踢了李紅兵一腳。
剛夾起排骨,還沒送進嘴裏,就被這腳踢的失手飛了出去,金子搶在二黑前面,張開血盆大口接住排骨,一口咽下去。
這飯吃不成了!
李紅兵氣惱的把碗往桌上一放,站起身,指着滿是腳印的褲子。
“媽,吃頓飯至于嘛,你看把褲子踹成啥樣了。”
噗嗤!
孫蓮倩忍不住笑出聲,笑的前仰後俯。
老媽眼睛一瞪,也忍不住笑出聲,“你光顧着吃飯,也不看看你媳婦,怎麽當丈夫的。”
說完,又心疼的對山杏念叨。
“杏兒,你媽是你媽,你是你,要是你心裏不舒服,就讓三兒給你媽開個後門,大不了以後老死不相往來,别把事憋在心裏,傷身子。”
老爹也附和道,“是的,這事僵着也不行,總得解決,要不對山杏也不好。”
“嬸,我”山杏放下碗,眼中含淚。
“叫什麽嬸,叫媽。”老媽眼睛一瞪。
山杏擡頭看向紅兵哥,又看向老媽,眼中帶淚,羞澀的喊了聲。
“媽!”
喊完投進老媽懷裏,委屈的嗷嗷哭。
“閨女不哭,有媽在。”老媽被這聲媽叫的,骨頭都酥了,抱着山杏安慰,怒視李紅兵。
“三兒,這事必須成親前解決,要不然我.我..我帶杏兒回城住,餓死你。”
嘶!
老媽你說的什麽虎狼之詞。
李紅兵望向老爹,指望他能說句公道話。
哪知老爹雙手贊同老娘的決定,甚至建議把安娜也帶回城。
提到安娜?
李紅兵這才發現家裏少個人,小搗蛋鬼不在家。
“咦,安娜呢?”
“哈,當爹的總算想起還有個閨女!”似乎有了山杏這個兒媳婦,老娘很是嫌棄這個遊手好閑的小兒子。
笑夠的孫蓮倩,連忙給師傅解圍。
“大師姐在翠翠家,下午讓大毛傳話,說晚上不回家。”
“才多大就知道夜不歸宿,也不知道随誰。”
被全家叨咕半天,李紅兵可算找到一個替罪羊。
“随誰,随你,你小時候穿着開裆褲就不回家,被你奶用柳樹條抽着哭一路。”
老媽毫不留情的揭開李紅兵小時候的傷疤。
這飯沒法吃了!
李紅兵暗暗長歎一口氣,苦笑作陪,任由老媽細數自己小時候幹的缺德事。
就在這時。
門鈴響了。
“我去看誰來了!”
李紅兵一個箭步,跳到裝在牆上的門禁可視屏幕前,看着屏幕出現的人,眉頭皺起。
“誰啊?”老媽問道。
“哦,是秀才,估計找我有事,我出去看看。”
李紅兵沒說實話,關掉屏幕,大步走向院門。
李家大門外。
劉三妹惶惶不安的站在門口,别看剛剛收拾兒子時挺豪橫,可真到地方,心裏那叫一個虛。
随着門内響起悉悉腳步聲,緊接着院門打開。
李紅兵走出門,“你們跟我來。”
門頭裝的有攝像頭,萬一讓山杏看到,家裏又是一陣雞飛狗跳。
三人來到草坡。
月光皎潔,灑下一層銀霜籠罩草甸,清水河泛起點點銀光。
“讓你們離開草溝村,你們是不是沒聽懂?”李紅兵皺眉。
劉三妹鼓起勇氣,帶着卑微笑容。
“那個.紅兵,你是杏兒男人,也是我女婿,我剛碰到一個人,說要害你,這不馬上過來跟你說。”
要害我?
李紅兵耳朵隻聽到這三個字。
“是誰?說清楚。”
“那啥.天黑那會我在戲台上說了你幾句壞話,被老迷糊趕出村。在村口被一個男的攔住,說要搞臭你,把我和山松拉到車裏,問了我一些關于你的事。”
“我哪知道你的事,就胡亂瞎編了一些,然後那個男人拿了個手電拍啥子,讓我們走了。”
“我知道我以前做事混賬,是我不對,可他想害杏兒,肯定不行。”
說完,劉三妹心虛的擡頭看向李紅兵。
旁邊林山松佩服的就差伸出大拇指。
老娘說話真有本事,重要的一點都沒說,淨說廢話。
“是什麽樣的男人?記住車牌沒?”李紅兵颔首,問道。
“天黑看不清楚,車牌山松記下來了,山松快說是啥?”劉三妹心裏暗暗一喜,連忙把林山松拉到跟前。
啊!
林山松瞪大眼睛,心裏一直惦記老虎咬人,把車牌忘了。
“我我.我隻記得勾筐垲。”
勾筐垲!!
是JQK吧!
多大人,就特麽記得打牌!
這個車牌不是北省的車牌。
李紅兵伸出手指,吹了聲口哨,很快大花帶着弟弟妹妹們,從院子裏跑出來。
指着林山松,李紅兵說道。
“大花,你跟他去停車場找一輛車,等會我去村口找你。”
嗚嗚!
大花點點頭,走到林山松身旁,轉身走進夜色中。
李紅兵看向劉三妹,心思複雜。
說實話,自己不打算原諒這對母子,他們做的事情殺十次頭都不爲過。
可要考慮山杏的感受,善良的她嘴裏雖然說着不會原諒,可經常半夜躲在外面偷偷哭。
唉!
劉三妹要是硬碰硬,自己有一千種方法能收拾她,可用軟刀子。
難辦啊!
“你想要什麽?”
劉三妹眼睛一喜,知道自己賭對了,撲通一下跪地懇求道。
“我不求山杏原諒,我自己做的孽,我自己認。隻是苦了山松,他從小慣壞了,我怕我一走,他連個遮雨的地方都沒有。”
“我隻想回草溝村,把老房子留給山松,以後老死不相往來。各走各家道,我們看到山杏就躲着走,保證不見面。”
李紅兵搖搖頭,“你們搬回村,我肯定不會同意,村裏人也不會同樣,這樣對你好,對山杏好,對整個村都好。”
“我”劉三妹擡起頭凄涼說道,“我真沒有辦法了,如果搬不回村,讨債的會打死山松,山松是我兒子,也是林家唯一的根!”
山松是你兒子?
那山杏呢?
她還是你女兒,女兒就不是人。
李紅兵真想一腳鏟飛,眼前這個重男輕女思想嚴重的女人。
深深吸口氣。
“搬回來不可能,我可以讓門栓把林山松的債消掉,也會出錢把你的房子蓋好,最後給你一筆錢,以後就兩清了!”
劉三妹哆嗦嘴巴,掙紮這麽久,最終還是沒有希望,頂在心口的那股氣仿佛一下散去,身體癱軟的倒在地上。
“你等等,我讓山杏跟你見最後一面,此後你們再沒有母女名分。”
不給劉三妹說話機會,李紅兵轉身走進院子。
過了許久。
山杏在李紅兵、孫蓮倩的攙扶下,走出院門。
劉三妹淩亂的頭發變得整齊,臉上用水清洗幹淨,站在門口,一改尖酸刻薄。
兩女隔空相望。
無言中帶着莫名悲傷。
過了一會,劉三妹臉上露出苦澀笑容,“妮兒還跟以前一樣漂亮,這鼻子、眼睛随你爹,你爹還說你大了,一定能找個好婆家。”
李紅兵愣了下,從劉三妹話中聽到真誠和悔恨,而不是精明算計。
山杏眼眶淚花翻滾,望着眼前蒼老的女人,視線模糊,仿佛回到兒時,這個女人給自己梳頭,說着同樣的話。
“不哭了,不哭了!”
“以前娘做的不對,可家裏窮,你跟你弟弟,娘隻能養活一個,你恨娘也行,娘不後悔,山松是林家的根。”
“好好跟紅兵過日子,以後你生是李家的人,死是李家的鬼,跟林家再沒關系,你也當沒有我這個娘,咱娘倆沒關系了。”
說完這些話,劉三妹也流出眼淚,用滿是污垢的袖子往臉上一抹。
“好了,我走了,好好過日子,記得逢年過節給你爹上墳燒紙,他.喜歡喝二道曲。”
說罷,劉三妹轉身,步履蹒跚的走進黑暗。
山杏眼淚無聲的流出眼眶,打濕衣襟,身體顫抖,望着即将消失的背影。
推開李紅兵,孫蓮倩的攙扶。
梨花帶雨跪在地上,砰砰砰連磕三個響頭,淚珠落在石闆碎開,像花瓣一樣綻開,留下一個淺淺的水痕。
第一個頭,感恩生之恩。
第二個頭,感恩養之恩。
第三個頭,感恩育之恩,
三頭磕完,相見不相識,相遇兩不知,從此形同陌路人。
劉三妹似乎聽到磕頭聲,腳步停頓片刻後,繼續蹒跚向着黑暗走去。
“蓮倩,送你師母回家。”李紅兵攙扶起哭成淚人的山杏,送到徒弟懷裏,“我不放心,過去送一趟。”
哦!
扶過師母,孫蓮倩就要往回院子。
山杏卻抓着李紅兵的手,蒼白的嘴唇哆嗦,說不出一句話。
李紅兵從那雙打濕眼眸,看到山杏的擔心。
“沒事,今晚我找地方安頓好他們,明兒找車送他們出山,一切有我在。”
山杏松開手。
李紅兵帶着剩下三條狼犬,朝着劉三妹走的方向追去。
半路碰到劉三妹坐在路邊,放下心裏執念後,面容似乎不在那麽刻薄。
似乎早就知道李紅兵會追過來,劉三妹起身拍拍褲子上的泥土。
“走,老娘帶你去找那個孫子!”
“以後有什麽打算?”李紅兵輕聲問道。
劉三妹頓了下,望着山道上的昏黃路燈,嘴角露出些許希望笑容。
“以後?讓山松戒賭,好好種地,去個婆娘,生個孫子。我老了,走不動了,今兒是最後一次進山。”
“别說,以前沒發現,這山溝溝怪美的。”
昏黃路燈照在劉三妹身上,倒影出佝偻的影子,慢慢拉長,慢慢模糊。
山杏的故事寫到這裏勉強算是大圓滿了,她是一個溫柔,賢惠,淳樸,很農村的小女人。劉三妹我想過很多種解決辦法,但不管怎麽解決,始終邁不過山杏心裏的坎。雖說生不如養,但畢竟血源同根,互不相認或許是最好的結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