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沈靈犀自然是招不來魂的。
向來都是亡魂找上她的門,即便是用轉生燈,招來的魂魄,也都是一些有命定機緣之人。
更何況,如今已經過去六年,徐家二叔既是死在沙場上,屍身定也早已安葬,怕是就連轉生燈,都招不來他的魂。
“時間過去太久,你二叔早已入土爲安,我也無能爲力。”沈靈犀歎聲道。
徐梓瑤面上難掩失望。
沈靈犀忖度幾息,看着她問:“你祖母與母親之間的事,你爹就一點都不幫着勸和嗎?一個是他的親生母親,一個是發妻,他若肯從中勸和,也不至于到今日這種局面。我瞧着,你爹也沒有要與你娘和離的意思。”
“爹爹他不管的……”
徐梓瑤提起這個,面上十分複雜,“這幾年,爹爹一直都在雲疆這邊,便是回京,也隻待三五天,統共與阿娘也說不了幾句話……我和哥哥都去求過爹爹,爹爹隻說,祖母年紀大了,有氣撒出來,總比憋在心裏強,反而讓我們勸阿娘,多加忍耐。”
沈靈犀蹙了蹙眉。
前世她在雲國皇宮裏,腌臜之事見得多了,最見不得這個。
“既然如此,就該勸夫人和離才是,大周民風開化,你先前那個季嬸嬸,和離以後,日子過得也十分不錯,你娘嫁到國公府,爲徐家生兒育女,打理中饋,你哥哥如今也這麽有出息,倒也沒必要非留在這府裏。”
她頓了頓,“更何況,我看夫人衣着樸素,也并非是貪圖富貴之人,何必要如此自苦?”
徐梓瑤的面上,第一次露出窘然之色。
“阿娘不肯和離。”她放在膝頭,緊攥的手,骨節都捏的有些發白:“阿娘說……她與爹爹恩愛多年,不該因這種事分開。縱然祖母因着二叔的死,對她有所不滿,如今祖母身子不好,看在多年相互扶持的婆媳情分上,她也不該就這麽丢下祖母不管。”
沈靈犀眉眼放平。
得,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她還能說什麽。
放下助人情結,尊重他人命運。
“所以,你也很清楚,根源在你娘身上。她若想離,早就離了。她不想離,便是被你祖母打罵,被你父親漠視,也是她心甘情願。”
“如今,你作爲兒女,能做的無非就是在旁幫襯着些,讓你阿娘少受點磋磨,除此以外,也沒有旁的辦法。”沈靈犀溫聲對她道。
徐梓瑤知道沈靈犀說的是實情,苦笑:“娘娘說的是,是我強人所難了……近兩年,爲了躲開不看,我找了許多借口,賴在爹爹這裏,不願回京。想着時間長了,祖母能放下心結,或許阿娘就能好過些。”
“沒想到,前陣子祖母在京城,暈倒一回以後,太醫查出她老人家命不久矣,祖母便就開始對阿娘變本加厲,非要将她攆出府去才肯罷休。如今更是不顧身子,巴巴趕到雲疆來,逼爹爹與阿娘和離,今早我還聽祖母身邊的秋媽媽說,若阿娘再不允,祖母便要讓爹爹寫下休書……”
徐梓瑤眼神微黯:“倘若和離,阿娘離了鎮國公府,也無甚要緊,可若是被休棄……曹家如今也不剩什麽人了,以阿娘的心性,留在京城被人戳脊梁骨,她定是活不下去的……我實在是,不知該怎麽辦才好。”
沈靈犀聽到這裏,眉心微動,隐隐覺得有幾分怪異。
以她這五年給人做白事的經曆,但凡婆媳不合,尤其是這種——老太太把兒子的死,怪罪到兒媳頭上的例子,那定是恨不得對方死了才解氣。
哪怕是《大周律》有“妻無七出義絕之狀不出”的律法,可做婆婆的,按頭給兒媳一個不孝的罪名,再将其休棄出門,也不是什麽難事。
尤其是曹氏這種,娘家沒有倚仗的婦人,以老祖宗的身份,用些内宅手段,保管面子裏子都讓人挑不出錯處去。
可老祖宗非但沒這麽做,還頂着随時會殒命在路上的危險,千裏迢迢跑來雲疆,隻讓兩人和離。
沈靈犀怎麽想,都覺得有些怪怪的。
情理上說不通,她便隻能從利益上來考量,“你說你爹娘成親時,曹家還有支精兵,如今那些兵在何處?”
“都在兄長麾下。”徐梓瑤不明白,沈靈犀爲何突然問起這個,“那些兵是哥哥十歲那年,爹爹親自交到哥哥手裏的,隻忠于哥哥。”
沈靈犀挑眉。
兵在徐桓手上,徐桓這個做兒子的,是管不到鎮國公這個當爹頭上去的。
老祖宗縱是休了曹氏,内宅之事,曹家這支精兵也不會因着曹氏的委屈,反了徐桓而去。
那就更沒什麽顧忌了。
可這老祖宗偏生,舍近求遠……
究竟是爲何?
徐梓瑤見沈靈犀又沉默下來,便知今日所求之事,連沈靈犀都無能爲力。
她再次苦笑,“我原本想着,若能求娘娘幫忙查出二叔當年的真正死因,解開祖母心結,未嘗不是解決此事的法子,沒想到……”
說到最後,徐梓瑤掩面,無助地啜泣出聲。
沈靈犀當初初見徐梓瑤時,便覺得她是個利落爽快的性子,英姿飒爽,頗有将門虎女的風範。
如今乍見她如此,心中也難免有些唏噓。
“你既想到去查你二叔的死因,借此解開老夫人的心結,與其找我來問鬼求神,倒不如去求鎮國公。”
“若真如你娘所說,與你爹恩愛多年,不該因這種事分開。你爹當真憐惜你娘,以他如今在雲疆的地位,由他出面徹查此事,豈非舉手之勞?”
徐梓瑤哽咽地擡頭,“可若是爹爹還和以前一樣……”
沈靈犀笑了笑。
“你既當着你們府裏下人的面,上了我的馬車,再回去找你爹請他查這件事,便就不是你一人的事了。”
“最好再叫上你兄長一起,相信鎮國公定會以爲,是殿下和我的意思,想必他不會再拒絕。殿下與我能幫你們兄妹的,便隻有這個了。”
徐梓瑤聞言,瞬間茅塞頓開。
她激動地站起身,欲朝沈靈犀拜謝——
卻被沈靈犀伸手托住手臂,“快去吧,今日我瞧着老祖宗的氣色已然是不大好,你們的時間不多了。”
說罷,她命車夫将馬車停下。
徐梓瑤不敢耽誤,與她拜别,趕忙跳下馬車,尋她哥哥去了。
待她離開,楚琰上了馬車。
沈靈犀看着他一貫風淡雲輕的面容,想到方才徐梓瑤所言,心下微動。
“殿下,陪我去個地方吧……”她輕聲道。
*
斬龍坡離雲邊城不算太遠,隻是中間隔着一道狹長的戈壁峽谷,路程崎岖,尤其是冬日尚還有積雪覆蓋,繞道而行,也頗費了一些時辰。
沈靈犀決定來斬龍坡之前,特地回一趟雲疆王府,拿了她随身帶來雲疆的小箱籠。
還交代純鈞給所有随行的黑甲衛,備足禦寒衣物,在馬車上備上幾條厚厚的被子,又請了蘇顯随行,這才趕在黃昏城門關閉之前,在衆目睽睽之下,浩浩蕩蕩出了城。
楚琰原是不知道她要去哪,去做什麽。
眼見着沿路的風景越來越熟悉,總算有了幾分恍然。
一行人抵達斬龍坡,已經是星幕低垂。
冬夜的戈壁,是出奇的空曠寒冷。
寒風刮在臉上,就像是在被劃刀子一樣,整個臉頰都在生疼。
黑甲衛早年随楚琰在外征戰,對于如此苦寒的天氣,似早就習以爲常。
馬車停下以後,就在純鈞的安排下,極有秩序地紮起營帳,點燃了篝火。
楚琰讓人将馬車停在斬龍坡最西面。
馬車寬大舒适,把馬解下,支起車轅,便就成了一個架在野外的厚實房子。
車簾卷起,無需下車,便能看見極遠處,燃着明亮火把和燈籠的,雲邊城的城樓。
車廂的方向,正對着那個城樓,也是沈靈犀先前不曾料想到的。
她怔愣一瞬,從随身的箱籠裏,拿出那隻許久不曾用過的轉生燈,将其挂在馬車的廂檐處,用火折子點燃。
轉生燈遇熱,頂部銀制的蓮花冠開始緩慢轉動,發出“叮鈴”的響聲。
在這夜幕低垂、繁星滿布,又格外寒冷的曠野中,顯得十分空靈動聽。
沈靈犀青蔥的指尖攏着一隻手爐,懸空坐在車轅處,往遠處看去。
她唇角帶着一絲淺笑,唏噓地道:“我以前曾混在大周商隊裏,偷偷跑出來過一次。都沒發現,從這裏能看見雲邊城。”
她所說的“以前”,是指雲曦那世。
這還是第一回,沈靈犀在楚琰面前,毫不避諱地坦然提及前世。
楚琰原是以手支頤,靜靜看着她倒騰東西,聞言,鳳眸微挑,眼底盡是詫異。
隻是很快,那抹詫異,便被喜悅所取代。
他站起身,走到沈靈犀身側,學着她的樣子,也席地坐在車轅上,“以你的身份,從雲邊城跑到這裏,想必也不容易。”
“隻有那一次,很快就被雲衛給捉了回去……”
沈靈犀說到此,想到那次偷跑以後,靈犀宮上下的近侍,皆因她而受了鞭笞,唇角的笑容微僵,眸子也黯了下來,“回去以後,還連累了不少人……”
楚琰見狀,略一思索,便猜出是什麽樣的結果。
“你以前過的并不快樂,所以……在最後才會有那樣的神色,是嗎?”他忖度着問。
那樣的神色……
沈靈犀怔愣一瞬,随即便意識到,他所指的是什麽。
“是啊。”她點頭,“原本被推下城樓的時候,是覺得害怕,可是轉念一想,反正已經這樣了,死未嘗不是一種解脫,起碼以後再也不用再做籠中的鳥兒,就忽然覺得開心,所以才會笑。”
她臨死的時候,是笑着的。
笑自己終于可以解脫,終于自由了。
原以爲,沒有人會在意這種小事。
卻沒想到,被毫不相幹的他,看在了眼裏。
“殿下呢?”沈靈犀沉默幾息,問出心中一直以來的疑問:“殿下身患隐疾,見不得血,當初爲何會替我收殓屍身?”
楚琰倚着車廂,慵懶的目光落在她純淨的側臉上,“大抵就是因爲那抹笑吧。”
沈靈犀不解地轉頭,看着他的眼眸,面上盡是疑惑。
楚琰轉眸看向遠處,低沉的嗓音,在風鈴聲的襯托下,顯得有幾分空寂。
“阿娘當年在我面前跳下假山身死,一直是我的心結。我總以爲,是我不夠好,阿娘才會以那樣的方式,結束生命,離我而去。直到看見你那抹笑容……”
“我一直好奇,你爲何會是笑的,因爲阿娘臨死之前,也是笑着的。後來我聽人提起過你生前的許多事,隐隐約約明白,也許那是解脫的笑。便就想着,阿娘或許與你一樣,當初也是想求個解脫。”
這是第一次,楚琰在另一個人面前,袒露自己過往的心事。
“這些年,我時常會想起你,和你的笑……”
楚琰彎了彎唇,“說起來,也有些不可思議,從那以後,我那一見到人滿身是血,就會夢魇纏身的惡疾,倒是被治好了幾年。直到福安堂那次,再遇上你。”
沈靈犀沒想到,自己臨死前的一個表情,會對另一個人,産生這樣的觸動。
更沒想到,當初在福安堂遇到刺客後,第一次從慕懷安那裏聽聞楚琰有隐疾,治好是因她,複發也是因爲她……
一時間,沈靈犀倒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她想了想,還是應該說點什麽,便道:“這也算是一種緣分吧,重生以後,我替人殓屍,也是源于殿下當初對我的殓屍之恩,咱們也算是……互相幫助,互相成就。”
楚琰被她這話給逗笑了。
隻是很快,這抹笑容,又隐沒在他唇角。
畢竟,這話題是源于她前世的死。
“幸好,你又活過來了。”他喃喃地道。
沈靈犀沒聽清,詢問:“殿下說什麽?”
楚琰轉眸,與她對視,搭在膝頭的手指,微微繃緊,“我說,幸好你又活過來了,再次與我相遇。否則,這于我而言,豈非是一個很悲傷的故事。我生平第一次,對一個姑娘産生好奇心,可當我一點點了解她時,卻發現……她已經不在人世了,而我曾經親眼目睹過她的死。”
“所以,你還活着,于我而言,是極幸運的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