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靈犀眼眸微眯。
項舟想要奪楚琰的身子,定會借冥陰玉之力。
隻是,這冥陰玉,被他藏在何處?
如今既知那冥陽玉的效力,對付太叔媚,十分容易。
可對付項舟,卻不能輕舉妄動。
項舟此人,明明在前朝滅國時便已身亡,卻還能換個軀體複生。
明明他是前朝人,卻對聖女流傳的谶言和傳承之物了若指掌。
他身負邪法,步步爲營,不容小觑。
稍有不慎,若被他換個殼子複生,拿冥陰玉作祟,防不勝防。
沈靈犀沉吟幾息,心下已有了計較。
她走到書案前,将紙筆供奉給韶華,對着韶華道:“姑姑可否将冥陰玉的樣子畫給我?”
韶華點頭。
她自幼侍奉在贊西皇後身邊,畫技自然出衆,寥寥幾筆便将玉珏畫了出來。”
沈靈犀将其臨摹在紙上,又與她輕聲囑咐幾句,讓她在這書閣裏藏好,莫被項舟發現。
然後拿着那張紙轉身,朝楚琰走去。
“還請殿下幫我查個人,順便再請一個人,快馬加鞭趕來雲疆……”
*
與此同時,靈犀宮裏。
太叔媚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總算記起來,今日在車廂裏聞見那股,令她熟悉的異香究竟是什麽。
她猛地坐起身,神色緊張地對飄在窗邊的項舟道:“我想起來了,今日小瞎子身上的氣味……那氣味是雲曦屍身上的。我附身到這副軀體上以後,整個棺材裏都是這種氣味……你說一個活人身上,怎會有屍身的氣味?”
“她是不是……和雲曦的屍身接觸過?”
以太叔媚的腦子,她也就隻能想到這一層。
可項舟卻已然看透這其中的玄機。
“原來如此。”他神情陰郁地道,“難怪我看那小瞎子和太子走在一起,總覺得不對勁。”
“何意?”太叔媚不解地問。
項舟生怕吓到她,猶豫幾息,方才緩緩道:“若我所料不錯,那小瞎子就是雲曦的屍身所扮,她的魂魄那日沒被吸進玉墜裏,而是躲進了雲曦的屍身中。”
太叔媚震驚地睜大雙眼,“那我們豈非再也抓不住她了?”
“她想做什麽?”她越想心裏越着急,趿上繡鞋下榻,作勢便要出去:“她今夜就留在神明宮,和太子一起,不能放他們單獨呆着。不行!我得去拆穿她,把她關起來。”
“你拿什麽去拆穿她?”項舟飄到她身前,“别忘了,白天你剛用聖女附體的身份,化解了百姓怨怒,若再當衆拆穿她,又被人瞧見她的真實樣貌,于你而言又有何好處?”
太叔媚頓住腳步,惡狠狠地道:“就算她頂着雲曦的臉,也是一具幹屍。一個詐屍的厲鬼,人人得而誅之。大周絕容不下她,把她當作妖女用烈火煅燒,将她的屍身挫骨揚灰,她總不能再附身到那些骨灰裏吧?”
“雲疆百姓不會容你如此做。”項舟看着她,溫聲與她分析,“她是聖女,即便她是詐屍的鬼,在那些無知百姓眼裏,她也是與神明最接近之人。若百姓知道她能還魂複生,他們對她隻有膜拜和敬畏,絕不會允許大周将她挫骨揚灰。”
他頓了頓,“更何況,太子也不會允許你這麽做。他将雲曦帶回神明宮,意味着他也知道了她的真實身份,别忘了,他們二人才是真正的夫妻。”
“那怎麽辦?”太叔媚焦急地在寝殿來回走,“總不能就放任他們這麽在一處吧?那小丫頭裝的那麽像,鬼主意一定很多,他們定在盤算要如何将這軀體奪回去,若被他們知道對付我的辦法,那我豈非命不久矣?”
項舟的神色卻很淡定。
“那丫頭的性子我很清楚,整整四日過去,她都未曾動手,還要如此做戲,想必心中對我有所忌憚,在找我的破綻。”
“如此也好,原本我還想等楚琰離開雲疆時,再悄悄動手,如今他們既然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在這雲邊城裏動手,也許更好。”
太叔媚見他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緊張的心也漸漸安定下來,“要如何做?”
“不必你特意做什麽,裝作毫不知情,與他們周旋一段時日便可,等到下個月十五那日,我自會……”
項舟的目光,戒備地環顧四周,最終附在她耳側,交代幾句,聲音低不可聞……
*
因着“太子妃”在聖山上的表現,雲邊城的百姓們,對于“太子妃”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熱情。
一連幾日,雲疆王府門前,前來朝聖膜拜的百姓,将王府周圍的長街和小巷,圍得水洩不通。
項舟的亡魂,一夜之間不知所蹤。
而太叔媚卻一如往常,面上并未表現出絲毫異樣。
她每日去神明宮小坐半個時辰,使出渾身解數,想要赢得楚琰的注意。
不是佯裝打翻茶水,弄濕衣裳,隔着屏風更衣。
就是挽袖、扭腰,搔首弄姿。
極盡所能在不靠近楚琰的情況下,讓他能夠感受到,自己與沈靈犀截然不同的“風情”。
沈靈犀在得知這具身體本就是自己的以前,隻當自己是寄居在這具身體裏的亡魂,對于這樣的場面,隻會覺得違和。
而如今,她既已知道這具身體本就是她的,見到這種場面,簡直是尴尬到腳趾摳地,恨不得立時把太叔媚從她身體裏攆出去。
楚琰每每都“非禮勿視”地側過臉。
隻是無意間,視線與沈靈犀交彙——
場面便會從沈靈犀一個人的尴尬,變作兩個人的……羞赧。
沈靈犀如今隻是具屍身,倒還看不出什麽來。
可楚琰卻是個大活人。
他的耳廓,肉眼可見都染上了绯色。
若太叔媚不知道兩人之間的關系,見到向來清冷疏離的楚琰,變作這副模樣,或許還會以爲自己的“勾引”,有了成效。
可現如今,看見他們二人眼神交彙時,那種旁若無人的拉扯。
太叔媚隻覺得自己費盡心思的努力,全都成了兩人眼神糾纏的一環。
她好氣!
爲了出氣,太叔媚佯裝毫不知情地,對“小瞎子”沈靈犀故意出言譏諷,還有意打量楚琰的反應。
見楚琰眸色沉沉,一副想要發作她,卻又不得不強忍下怒意的模樣。
太叔媚原以爲自己能解氣,可當她親眼瞧見楚琰對“小瞎子”的維護,心裏又極不是滋味。
如此俊美又深情的男子,怎就看上那麽一個不解風情的棒槌呢?
她就更氣了。
時間就在太叔媚,氣與更氣之間,悄悄流逝……
無論是人,還是鬼,都無人發現——
一個深夜,在雲邊城貧民聚居的破舊巷子裏,有個長滿膿瘡的瀕死之人,無聲咽了氣。
隻是,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他又忽然睜開了雙眼。
他費力喘息着,從肮髒的被褥中坐起身,扶着牆邊,在牆上摸索一番,終于摸到一個松動的牆磚。
把牆磚抽出來,裏面有個機關,輕輕往下一按。
隻聽見“咔哒”一聲,在房間的角落裏,緩緩打開一道暗門。
他把牆磚重又塞回牆上,僵硬地邁動步子,走進暗門,從門裏的角落,摸到一枚火折子,點燃。
再次按動門裏的機關,暗門在他身後無聲關上,他點燃一盞油燈,沿着石階朝密道深處走去。
約莫走了一刻鍾,終于抵達一處密室。
密室裏彌漫着陳舊卻又古樸的藥香,整整一面牆的架子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瓷瓶。
藥香便是從那些瓷瓶裏幽幽散發出來的。
他熟稔地拿了第三排最左側的瓷瓶,倒出裏面的藥丸,一口氣将它們全都吞下去。
不過小半個時辰,原本滿身膿瘡、氣喘籲籲的身體,變得精神了一些。
他走到靠牆的桌案前,打開上面的妝奁,取出一張人皮面具,給自己戴上。
然後,脫下身上破爛不堪的衣服,換上桌案上疊得整整齊齊的衣袍穿上,最後還給自己披上一件暗青色的鬥篷。
那一頭亂發,也用桌案上早已備下的鬃毛梳,梳得整整齊齊。
做完這些,他對着銅鏡,看着鏡中的自己,眼底露出滿意之色。
許是那丹藥的效果,确實玄妙。
再次站起身時,他的腳步已不似先前那般僵硬,反而變得健步如飛。
他并未原路返回,而是摸索一個新的機關,打開密室的另一道門,朝更深的密道走去。
密道蜿蜒曲折,有些地方,甚至有些坍塌,還隐隐滲着腥臭的氣味。
足以可見,這密道修建的時間,已很是久遠。
這一回,他足足走了半個多時辰,總算抵達密道的終點。
“咔哒……”
他按動牆上的機關,眼前豁然一亮。
入目是一間四面擺着密密麻麻靈位的寬闊祠堂,香案上一排排的油燈,令祠堂亮如白晝。
祠堂一隅,厚厚的地鋪上,昏昏入睡的守夜人,聽見動靜,迷迷糊糊睜開雙眼。
當他看清來人的面容時,臉上瞬間布滿驚喜之色。
守夜人慌忙起身,跪在地上,沖着那人恭謹叩首道:“大司命,您終于回來了。家主已經恭候您許多年,您且在此處稍等,小人這就去通知家主,親自來迎接您……”
*
倏忽一個月過去。
整個雲疆王府,除了太叔媚以外,平靜得救好似無風又無雨的湖面,沒有半絲漣漪。
期間奎十九匆匆回來過,又很快離開。
此番身爲大周太子的楚琰,親臨雲疆,爲的便是出席雲妄這個新雲疆王的冊封大典。
許是因着“太子妃”在聖山的表現,讓百姓愛屋及烏,對雲妄有了改觀。
又或者是蕭銳在聖山上吃了悶虧,得到教訓,不敢再胡亂造次。
雲邊城再也沒有什麽詭異的謠言盛行。
大街小巷張燈結彩,一副歡樂祥和、萬衆期待冊封大典的景象。
在神官的推演下,冊封大典于臘月十五正午舉辦。
當日,天氣異常寒冷,辰時剛過,便下起了鵝毛大雪。
即便如此惡劣的天氣,雲邊城百姓對于冊封大典的熱情,卻絲毫不減。
大典在雲疆王府祠廟舉辦。
祠廟位于整個王府的中軸線上,将王府一分爲二,左邊是如今雲疆王處理政務的地方和居所,右邊的宮殿,已成了僅供大周皇親國戚來雲疆時居住的行宮。
冊封儀式,在鵝毛大雪中,盛大而莊嚴。
府門大開,紅綢從府門口一直鋪到祠廟台階的最上方。
威武冷肅的黑甲衛,林立兩側。
達官顯貴和百姓們皆跪伏在道路兩旁,聆聽着楚琰作爲大周太子,代表大周皇族,親自宣讀聖旨,以示大周對雲妄這個雲疆王的看重和認可。
依照當年雲弘山被冊封雲疆王時的規矩,冊封當晚,雲疆王需得以流水宴席的方式,與民同樂,共飲椒漿酒。
是以,冊封大典結束之後,從祠廟最下面的台階起,雲邊城的東城門前,道路兩側皆擺上酒席,置了篝火。
陰沉沉的天氣裏,從王府最高處,往遠處看,雲邊城的主幹道,猶如一條白色火龍,一直蜿蜒到城門外。
百姓們載歌載舞,到處都是鑼鼓喧天,歡聲笑語。
午時正刻,載着太子的金辂走在前面,新雲疆王所乘的朱辂緊随其後,在黑甲衛的護送下,沿着椒漿宴席的道路,往城門的方向巡遊而去。
雲疆王的朱辂四面開闊,爲的便是讓百姓們皆能瞻仰到新雲疆王的風姿,也有“與民同樂”之意。
而太子乘坐的金辂,四面有厚重的垂紗相隔,裏面的人能瞧見外面,外面的人卻瞧不大清楚裏面是什麽情況。
太子和太子妃自然都在其中。
隻是車廂一角,還有個瘦小的身影,蜷縮在角落裏,無人在意。
一個身披暗青色鬥篷,身形佝偻的男子,躲在城門城樓的角落裏,竭力望向朝城門緩緩駛來那金辂裏的三個人。
當他把目光落在楚琰模糊的身影上時,眼底劃過一抹嘲弄之色。
他從袖中抽出一把鋒利的匕首,朝自己心口刺去。
刀鋒刺進心口,鮮血瞬間噴湧而出,頃刻之間,男子便斷了氣。
而就在他斷氣的瞬間,一個白色魂影,從那副軀殼裏,緩緩升出來,又看了一眼金辂的方向,轉身往城門外飄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