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臉上,還有墨色的刺青。
沈靈犀遠遠望着那些人,眼底閃過一絲恍然。
她總算隐隐猜出來,項舟的破局之法,究竟是什麽。
“她打算做什麽?”楚琰站起身,走向沈靈犀,堪堪在距她一丈之地停下,看向外面問道。
沈靈犀看着他刻意與自己保持的距離,眉心微動。
她并不着急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對他道:“請殿下走近一些。”
楚琰鳳眸微挑:“你不怕我身上的煞氣?”
“我想試一試。”沈靈犀據實相告:“若殿下身上的煞氣對我有影響,那勢必也能影響她。”
楚琰自不會願意讓自己身上的煞氣,傷到她。
可一想到那天早上太叔媚醒來時,并未受到他的影響。
“應該是不會有影響。”他說着,小步往前邁了兩步。
沈靈犀全然沒有感到有任何的阻力。
“再走近些。”她又道。
楚琰見她無事,索性便走到她身邊。
無事發生。
“如何?”楚琰關切地問:“可有不适?”
沈靈犀搖了搖頭。
既無影響,爲何太叔媚會躲着楚琰?
沈靈犀一時想不通,便暫且不再繼續深究,轉頭看向外面。
回答方才楚琰提出的問題:“常年進行巫祝儀式的巫者,身體會習慣微躬,略向前傾。他們面上大多都有刺青。這些人都是巫醫。”
“大司命打理藥宮十幾年,雲疆所有的巫醫,都是藥宮栽培起來的,所以即便這些年,大司命死了,烏爾達還能利用這些巫醫,替他收集魂魄煉化。”
“巫醫在民間素有聲望,尤其是聖女亡故這些年,巫醫已在雲邊城盛行,他應該是想借這些巫醫,替那副軀殼‘妖女’這個邪稱正名。”
楚琰聞言,面上露出恍然之色。
沈靈犀猶豫幾息,轉頭看着他道:“倘若巫醫出面,替那副軀殼正名,殿下的太子妃,就與鬼神之事,再撇不開關系了,殿下若要阻止,眼下還來得及。”
“你願意與鬼神之事撇開關系麽?”楚琰反問。
沈靈犀沉默幾息:“我此刻就是一隻鬼。”
“那我爲何要與鬼神之事撇開關系?”楚琰并未轉頭,目光看向遠處,再一次用認真的語氣糾正:“我的太子妃是你。”
沈靈犀攥了攥手裏的竹杖,一時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她轉頭看向外面,不過幾句話的功夫,慕懷安帶着兵卒,已經從人群裏,抓了二三十人出來。
那日,在姒府抓到那個巫醫以後,沈靈犀并未從那巫醫身上,審出什麽有用的東西。
他們雖是巫醫,卻也是尋常的百姓,隻是當初在藥宮的栽培下,懂些巫祝儀式和治病救人之術罷了。
他們相信高人所言,将死去之人的遺物封存在黑色瓷壇中,能令亡者沐浴天神福澤,所以才會孜孜不倦,将瓷壇供奉在這祭壇廢墟之中。
而此番上山請願,也是堅信這祭壇是受天神庇佑之處。
此刻,那些巫醫被兵卒抓出來,神色惶惶不安。
百姓們自然認得他們的身份,愈發躁動起來。
“殺死妖女!”
“殺死妖女!”
百姓們的呼聲越來越高。
若非方才楚琰着意敲打蕭銳,這會兒怕是蕭家軍都要“攔不住”那些怨怒沸騰的百姓。
沈靈犀隻見太叔媚跟随着項舟的亡魂,走到那些巫醫面前,不知說了什麽。
巫醫的臉上,露出了震驚的神色。
緊接着,他們畢恭畢敬跟随在太叔媚的身後,走上了廢棄多年的祭壇。
太叔媚摘掉頭上的帷帽,露出那張清麗無雙的面容。
她在項舟的指點下,卸掉頭頂華麗的簪钗,任由一頭青絲,如流雲般垂落。
绯色的衣裙,在寒風中衣袂翻飛,好似禦風而來,猶如神祇降臨。
那些巫醫掌心朝上,朝她膜拜,繞着祭壇跳起祝禱的巫舞。
遠遠望去,有這些巫醫的陪襯,令祭壇正中的太叔媚,更添了幾許神性。
“聖女……好像聖女……”
“是聖女!就是聖女!”
“聖女回來了!”
人群中,瞬間傳出此起彼伏的驚呼聲。
原本還怨氣沸騰的百姓,紛紛掌心朝上,眼中含着熱淚,次第跪伏在地上。
不僅是他們,甚至蕭銳此番帶上山來的蕭家軍,也紛紛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朝祭壇的方向,跪伏下去。
蕭銳的臉色,黑成了鍋底。
項舟是藥宮的大司命,還是沈靈犀的授業之師。
祝禱之舞的細節,他自然熟稔于心。
隻不過,太叔媚雖善舞,卻并不擅長這樣的祭祝之舞,爲了保持表面上的“神似”,免得漏出破綻,項舟便隻給她示範一些十分簡單的動作。
加上那些巫醫在旁作襯,一時間倒也挺像那麽回事兒。
不一會兒的功夫,整座山頂,唯一還站立着的,便隻有黑甲衛和慕懷安帶上來的慕家軍。
這便是聖女在雲疆的影響力。
即便她已亡故六年,即便祭壇已經被毀。
可隻要她出現——
哪怕上面那人隻是個邯鄲學步的神似之人,也能令百姓臣服。
“當年,殿下是因何下令毀了這祭壇?”
沈靈犀看着眼前的場面,想起一直困擾在她心頭的疑惑,索性直言相問:“雲國聖女已經傳承近百年,大周若想在雲疆鞏固皇權,聖女雖死,祭壇的存在,也是一種象征,所以……”
“與這些事無關。”楚琰轉頭看着她,難得破天荒地截去她的話頭:“當年暗衛接到線報,有人在雲邊城附近的村落,強擄童男童女上山,那些幼童被擄上山後就不知所蹤,暗衛還在皇陵裏,發現了血池。”
沈靈犀不覺坐直了身。
那血池招的,自然不是她的魂。
楚琰頓了頓,又道:“暗衛抓到大司命的親信,審出來大司命要替聖女招魂,才會動用人祭,藥宮殘衆幾乎人人有份。”
“我知她若活着,定不會願意看見,有人以她之命,行此等邪佞之事,所以才下令毀掉此處。”
“盡管聖女在雲國代代相傳,影響深遠,可她已死,即便再能影響世人,又如何呢?”
“尋常百姓一生所求不過是吃飽穿暖、衣食無憂,若大周能保雲疆安甯,讓他們安居樂業,何愁皇權不穩,并不需要以摧毀他們傳承的信仰爲代價。”
“是我着相了。”沈靈犀謙然道:“不該妄加揣測殿下的動機。”
楚琰轉頭看向外面,唇角微揚,“你不必感到抱歉,立場不同,質疑我是應該的。我很高興,你能直接來問我,給我解釋的機會。”
這話讓沈靈犀心裏生出幾許詫異。
立場不同……是什麽意思。
難道,他發現她的身份了?
沈靈犀轉頭看向楚琰,狐疑地試探:“殿下所說的‘立場’是指什麽?”
“你覺得是什麽?”楚琰沒有回頭,目光看向遠方,反問。
他的語氣極輕,就好似生怕驚跑了什麽似的。
隻是,藏在袖中又負在身後的手,指骨克制地緊繃着。
沈靈犀看着楚琰近似溫柔的側臉。
隻覺得,此時此刻,她與他之間,仿佛隔着一張極薄的窗紙。
隻要輕輕一戳,便能将一切看個分明。
她想要伸手戳破,可理智卻讓她,重又攥緊了手。
今朝她能成附在屍身裏的鬼。
明日或許就是散在風中的魂。
無法給予,就不該索取。
這世間之事,未必樁樁件件都要看個清楚明白。
“殿下大概是覺得,我是以這具屍身主人的名義,在問您方才的問題,所以才會說‘立場不同’吧。”沈靈犀故作輕松地道。
她用的“您”。
恭謹又疏離。
楚琰眼簾輕垂。
原以爲,她會毫無保留地信任他,告訴他,她的身份。
可沒想到,還是差一點。
沒關系,他可以等。
“你猜的對。”楚琰故作平靜地道,“你如今既附身在聖女屍身裏,在我眼中,自然是很難将你和她分而視之的。”
可你卻能将我的軀體與太叔媚看作兩人。
沈靈犀看着他,在心中默默地道。
有些問題,雖未問出口,卻已有答案。
隻是這問題和答案,她既不該問,也不該聽。
兩人不約而同,皆沉默下來。
沈靈犀轉頭看向遠處。
祭壇廢墟上,随着太叔媚略顯僵硬的祝禱之舞,皇陵廢墟中,燃起滾滾濃煙。
祭壇側旁,那些高築起來,從地底挖出的黑色瓷壇,也随着太叔媚的舞步,被她安排的巫醫,用石錘擊碎。
“嘩、嘩、嘩……”
瓷壇碎裂的聲響,像祝禱時的鼓點一樣密集,富有節奏。
也爲太叔媚祝禱的舞步,增添了力度。
終于,漫長的祝禱結束,太叔媚親自接過巫醫遞上的火把,将鋪陳在瓷壇附近的幹柴點燃。
熊熊大火沖天而起。
太叔媚走下祭壇,在人群前方站定。
她用一種故作高冷的聲音,對着人群道:“今日,吾以聖女之名,承天神旨意,将此處焚毀。爾等速速離去,勿要在此逗留。”
“諾!”百姓齊聲應下。
“天神福佑,聖女永壽!”
“天神福佑,聖女永壽!”
百姓齊聲唱和,聲音響徹山澗。
在已亡的雲國,百姓賀皇帝爲“萬歲”,賀聖女則爲“永壽”。
這句賀詞在過去沒什麽問題。
可在亡國後的第七年,在大周太子面前,得百姓如此高呼,卻是連太叔媚這個死而複生的前朝帝後,都會覺得離譜到“大逆不道、催她早死”的程度。
項舟大抵也沒料到,會有此局面,趕忙朝太叔媚使眼色。
太叔媚兩眼一翻,直直暈過去。
試圖作出被鬼魂附身離開的假象,以躲避朝廷日後的問責。
自她走下祭壇後,就一直随侍在她身側的武婢,眼明手快托住她即将摔倒的身軀。
百姓們見狀,更堅信方才太子妃是聖女附體,不敢違抗鬼神的旨意,自發往山下湧去。
一場極有可能演變爲血腥的暴亂,至此兵不刃血地被消弭于無形。
沈靈犀看着那些随百姓一同下山的巫醫,對着楚琰道:“巫醫是雲疆這麽多年以來,在聖女信仰之下的産物,他們在雲疆數目龐大,曆來受項舟管轄,方才太叔媚一定是在項舟授意下,說出了某種暗号,才會令他們俯首信服。”
“這些巫醫,是受項舟和烏爾答蒙蔽,才會在不知情的狀況下助纣爲虐。請殿下派人查清項舟令他們信服的暗号是什麽,如此才能切斷太叔媚與他們的聯系。”
“至于雲疆當下尊崇巫醫的風氣,宜疏不宜堵,殿下可命人在雲疆設立惠醫局和醫學,将現存的巫醫造冊,加以約束訓導,把巫和醫分開,相信過不了幾年,百姓隻信巫醫的風氣,會逐漸被糾正。”
隻要提及雲疆的事宜,沈靈犀可謂是滔滔不絕。
她以聖女的姿态,受雲疆百姓的香火和信任這麽多年,最想做的事,便是盡自己所能,回報這份信任。
聖女是雲疆的巫祝之首,巫是百姓,是她的子民,更是她的追随者。
她也要替他們謀一條生路。
“這些事,你該以太子妃的身份,親自去做。交給旁人,我不放心,旁人也做不好。”楚琰側頭看着她,認真地道:“所以,你打算什麽時候,回到我身邊?”
“快了。”
沈靈犀避開他的視線,望向遠處。
項舟的亡魂正朝他們飄來。
她意味深長地道:“尚還有最後一件事,我要查明,唯有如此,才能确保萬無一失……”
*
慕懷安辦完太叔媚交代的事,便第一時間朝王帳裏趕來。
與他一同前來的,還有被純鈞“勸”回的雲妄。
當着蕭銳的面,太叔媚自然是不敢“醒”的,畢竟他們如今是死對頭。
倘若蕭銳有心将今日之事,上報給朝廷。
“聖女永壽”這四個字,就能輕易讓太叔媚攤上殺頭的重罪。
楚琰、慕懷安和雲妄,都明白項舟的亡魂,就飄在王帳裏,自然是各自唱好自己該唱的戲。
唯在下山時,慕懷安正打算将沈靈犀這個“嫌犯”,光明正大帶走審訊——
卻被楚琰出聲攔下,“既然是刺殺太子妃兇犯的同夥,孤絕對不能放過,此案必須由孤親自來審。”
“純鈞。”他面無表情地道:“将此女帶去孤馬車上,回王府,把她關進神明宮,孤倒要看看,她的同夥,會不會來救她。”
慕懷安一口老血梗在喉頭。
他心裏好氣。
卻不能被鬼看出破綻,隻得恭謹揖手應下。
任由純鈞将沈靈犀帶去楚琰的馬車。
隻是,慕懷安不知道的是——
楚琰此番是騎馬上山。
他的馬車裏,坐着太叔媚。
此番回去,楚琰既然要坐馬車,免不得要與太叔媚同乘。
如此,太子和太子妃共乘一輛馬車,便多了沈靈犀這個“嫌犯”。
太子的座駕,縱然再寬大,也越不出一丈的距離。
整個車廂,恰好在楚琰周身煞氣的覆蓋範圍之内,項舟的亡魂根本就進不來。
佯裝“昏迷”的太叔媚,好巧不巧,就隻能落了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