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剛新婚便要去雲疆,此事引來朝臣們不認同的側目。
尤其是,他還特地要帶上太子妃沈靈犀。
大臣們下了朝,紛紛小聲議論:
“自從太子大婚以後,行事越發沒個章法了,成日隻在刑獄裏打轉,哪有一國儲君的樣子。”
“皇上和太後偏縱着他們夫婦,長此以往可如何是好,哎。”
“那太子妃沈氏,畢竟是鄉野出身,又能知道什麽禮數。不過是仗着命硬,才得太子青睐罷了。”
“此話也有失偏頗,太子妃畢竟道法高深,也幫繡衣使辦過幾樁案子,此番雲疆王慘死在京中,蕭王妃又被判了絞刑,蕭家在雲疆可是第一世家,手中執掌着十萬雲疆兵馬,若是因此事起了異心……雲疆尊崇鬼神和聖女,殿下前往雲疆,帶上太子妃,也能萬無一失不是?”
說這話的,是個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年郎,穿着朱紅圓領袍,眉目清雅秀麗,一雙眼睛漆黑明亮,透着一股清澈的靈氣。
此等樣貌和年齡,在一群古闆的大臣裏,顯得格格不入。
衆人停下到嘴邊的話,紛紛朝他側目看過去。
少年郎見狀,忙朝衆人揖禮,笑着轉身往外走去。
“這誰?”許多人見他很是眼生,不由打聽他的來曆。
“這不是義陽侯李向陽家的小世子李淮嗎?打小就很得皇上喜歡。這不,慕家那位從大理寺出來,去雲疆做了将軍,大理寺一有空缺,這位就央求皇上進去了。”
“聽聞皇上收了李家那位庶女爲美人,很是寵幸,如今慕家和謝家都垮了,義陽侯莫不是打起做外戚的主意了?”
“義陽侯的本事,做外戚……那不是早晚的事兒嘛!”
“嘿,前有慕懷安,今有李淮,太子雖不近女色,咱們皇上可努力着呢。這後宮裏的女人們,也該換新的了,”
“皇上正值壯年,再過幾年,若那戾帝的詛咒解了,這京城的天,變不變,還真不一定呢……”
“噓,慎言,走了走了。”
朝臣們的議論聲很快便被乍起的寒風,吹得無影無蹤。
*
待到沈靈犀随楚琰,正式踏上去雲疆的馬車,已是一個月以後。
一個月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
福安村已經陸續完工,趕在冬至之前,将善堂的孤寡婦孺和蘇家軍的一部分遺孤,都安置進去,讓大家能順利度過寒冬,過個好年。
沈靈犀既要離京,手頭的事情,皆要按照起碼三個月的進度來布置。
她先前要在大周各處建的棺材鋪、福安堂和善堂,已經開始動工。
還有沈家老祖宗留下的諸多産業……
沈靈犀一忙起來,就是腳不沾地。
到了晚上回到寝殿,她倒頭便睡。
楚琰自然比她還要忙上許多,既已發現鎮國公有異樣,他們此去雲疆定是要做足萬全準備。
整整一個月,兩人都在東宮,同住一間寝殿,見面的次數,卻是少之又少。
這其中不乏有沈靈犀刻意避開兩人獨處的緣故在。
别的不說,隻東宮寝殿那張床榻上的錦被,摞起來比人都高。
到了晚上,高高的被子疊壘在床榻正中間,沈靈犀躺在床裏側,睡得很是踏實。
這動靜實在不小,以至于後來還驚動太後,專門打發桂媽媽來問她,寝殿放十幾床被子作何用處。
沈靈犀故作赧然地回了三個字:“我體寒。”
于是,踏上去雲疆的馬車,和楚琰同乘一車的沈靈犀,算得上是這一個月以來,第一次與他長時間的單獨相處。
馬車寬大舒适,一旁開放的格子裏,放着精緻的食盒,裏面盛着她愛吃的果子。
桌幾上,汩汩烹着茶湯,在冬日的馬車上,有種融融的暖意。
楚琰倒是難得沒看卷宗,頗有幾分閑情逸緻地淨手烹茶,将清茶遞到沈靈犀面前。
沈靈犀客氣笑着接過茶盞,抿了一口,攏在指尖,暖着手。
百無聊賴之際,她的目光終于落在了對面那人身上。
今日他穿一件狐裘滾邊的大氅,許是連日以來太過操勞的緣故,他整個人看上去好似清減了不少,本就棱角分明的五官,更顯鋒利。
隻是,柔軟的雪色狐裘,又将這份鋒利減弱一些,使他俊美的容顔,似冬日落雪,多了幾絲清貴冷沁之意。
察覺到沈靈犀打量的目光,楚琰眼簾輕擡,學着她的樣子,用骨節分明的手,也攏着茶盞。
他随意扯了個話題,故作漫不經心地問:“這些日子烏爾答那邊,可有什麽動靜?”
提起烏爾答,沈靈犀笑了,清麗的面容,因這笑容更明豔了幾分。
“劉美人她們幾個,成日追在他後頭,讓他喊‘主子’,還與他說國師侍奉前朝皇帝時,那些卑躬屈膝的老黃曆,把他氣得要死。”
“我還請劉美人帶他去北衙,瞧了雲崇,告訴他,都是雲崇把他給賣了,如今他瞧見雲崇,恨不得把雲崇給大卸八塊。”
此番去雲疆,她自是請楚琰把雲崇也給帶上。
既然重回故土,自然是整整齊齊一起回去才好。
楚琰看着她,唇角勾起一抹淡笑。
在提及與雲疆有關的話題時,她的神色,總是比平時要生動鮮活許多。
沈靈犀見他但笑不語,不願就此冷場,便也尋個由頭問:“殿下那邊呢?查鎮國公,可有什麽發現?”
“半個月前,鎮國公府老祖宗,回了趟肅州老家。算算日子,等咱們到雲疆,那位老封君,也該到雲疆了。”楚琰意有所指地道。
沈靈犀微微一怔。
雖然大周沒有明令禁止,戍邊大将的家眷随軍。
可這卻是幾朝幾代流傳下來的規矩。
鎮國公老祖宗少說也年逾花甲,從京城到肅州,再到雲疆,起碼要一個月的路程。
此去西邊,沒有水路,隻有陸路,一路上的艱辛,可想而知。
更何況,老人本就體弱,西邊苦寒,如今又是冬日,怎麽想都并非出行的最佳時間。
“皇上可知曉此事?皇上如何說?”沈靈犀問。
楚琰:“鎮國公家老祖宗有疾在身,恐命不久矣,皇上默許此事,也是希望萬一老祖宗病故,鎮國公無需再回京奔喪。”
“畢竟如今雲弘山新喪,雲妄又太過年輕,身後無母族倚仗,未必能服衆,雲疆不能再少了鎮國公。”
沈靈犀眼底劃過一絲恍然。
若照先前雲弘山所言,當初雲妄離開雲疆來大周時,在雲疆的聲譽早已盡毀。
如今就算雲妄坐上雲疆王的位子,也很難對付那些以蕭家爲首的世家。
不過無所謂,她此番去雲疆,自會出手。
蕭家,當年既坑了她,也該付出他們應有的代價。
沈靈犀淡笑着,側過眼眸,掩去眼底的思緒。
不經意間,隔着車窗的紗簾,她瞧見一個身穿朱紅曳撒的少年郎,正騎馬與純鈞走在一處。
少年的長相十分秀麗,周身有股蓬勃的朝氣,如清晨的露珠,有種清澈的靈氣。
“那是誰?怎麽從未見過?”沈靈犀好奇地問。
楚琰朝外頭淡淡掃了一眼:“李淮,義陽侯李向陽之子。”
提到李向陽,沈靈犀杏眸微挑。
這幾日她雖在忙福安村的事,可宮裏的八卦,卻也聽了不少。
李向陽的女兒,李月嬌。
就是在永泰行宮裏,那個被冰清縣主慕雪娥藤笞的貴女。
原是皇帝心心念念想要指婚給楚琰,做東宮良娣的人。
因着被慕雪娥打傷,隻得留在宮裏休養。
沒成想,養着養着,一來二去卻跟皇帝對上眼了。
皇帝收她做了美人,日日恩寵有加。
連帶的義陽侯家也因此雞犬升天。
沈靈犀聽東宮的女官們都在八卦,說皇帝對這位李美人,簡直是疼到心肝裏,哪怕是當年的趙貴妃,都不曾見皇帝如此上心過。
想到此,沈靈犀忽然記起,當初李月嬌之所以挨慕雪娥的藤笞,皆因她在宴席後,闖進了行宮的勤政殿,還撞見了皇帝與楚琰。
慕雪娥恨她偷偷去勾引楚琰,才會對她動手。
後來,沈靈犀也仔細想過這個細節。
從宴席到勤政殿的路,隻有兩條,每條路上都有太監把守。
說是迷路,确實有些牽強。
人肯定是故意過去的,至于是去做什麽,就不得而知了。
沈靈犀輕咳一聲,故作不經意地問:“李淮怎會跟在純鈞身邊?你與李家……先前不是沒什麽交集嗎,怎會突然變得這麽熟了?”
“他頂了慕懷安的位子,進了大理寺。”楚琰瞧着她,淡淡一笑,“我與李家不熟,是皇上熟,此番是皇上讓他跟着繡衣使出來見識見識。”
說到此,他頓了頓,又補了句:“李月嬌從行宮那時,就是沖着皇上去的。她在義陽侯府身份低微,嫡母不慈,隻有進宮一條路。早年,皇上與義陽侯交好,經常出入義陽侯府,與她應是見過幾面。總之,她是個聰明人,知道能攀附皇上,于她而言才是最好。”
他這般解釋,倒教沈靈犀覺得自己方才那般追問,好似……有些怪怪的。
她垂首,輕抿一口茶湯,馥郁的茶香在唇齒間蔓延開來,令她心神稍定。
“倒也不是她聰明。”沈靈犀若有所思,“隻是一個沒有倚仗的可憐人,趨利避害的本能罷了。”
“若有的選,誰會願意進宮呢?那可是個吃人的地方。”她發自肺腑地感慨道。
楚琰聽着這話,眼睫微動。
他從來都明白,人人渴求的皇權、地位,于沈靈犀而言,都是束縛。
是他自私地強求她,嫁進了東宮。
“我會力所能及改變它。”他保證。
沈靈犀笑了笑,轉開話題,好奇地問,“既然李月嬌的嫡母不慈,那這個李淮與李月嬌是不是也不大對付?”
她太明白一個女子,爲了能活下來,會拼到何種境地。
李月嬌既已抓住機會,以她的心力和膽魄,将來定不容小觑。
如今李淮既與他們同行,她自然是要打聽清楚。
楚琰眼簾微垂,“李淮并非義陽侯夫人所出,李月嬌與他關系親厚,所以皇上才會對李淮如此厚待。”
“你此番不必在意他,到雲疆以後,我會把他丢給慕懷安,也省的他擾你清靜。”
沈靈犀笑着點頭。
這最好不過。
她到了雲疆還有許多事要辦,可不想後頭跟個尾巴。
*
長路漫漫,一連幾日,一路上兩人就這麽飲着茶,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
倒也輕松愉快。
許是因着兩人如今是夫妻的緣故,沈靈犀面對楚琰時,少了先前那種敬畏感。
而楚琰在沈靈犀面前,也刻意收斂了周身清冽冷肅的氣場。
仿佛回到初相識時,他扮作儒生的樣子。
沈靈犀第一次發現,這樣的楚琰,于她而言,是個很好的聊天對象。
他從不咄咄逼人。
對于她不願說的事,也及時止步,不會再繼續追問。
正因如此,越臨近雲邊城,沈靈犀反而越願意主動與他分享一些趣事。
“咱們此番該是要在雲疆過春節了,我聽人說,上元節的雲邊城可熱鬧了,雲疆的能工巧匠入冬便開始制花燈,到上元節那日,有花燈賽,大街小巷家家戶戶都要挂上自制的花燈。”
“最神奇的是傀儡燈,傀儡門做的傀儡燈,簡直是雲疆一絕,奎十九肯定會,到時候讓他教我,做出來給你瞧瞧。”
“雲疆的酒也極好喝,那夜在雲疆王府門前的椒漿酒,便是雲疆最特别的一種酒。我聽聞真正的椒漿酒,又甜又辣,起碼要藏在酒窖裏二十年,才會有那股醇厚的口感,雲妄定知道好酒都藏在哪兒……”
她句句都在說“聽聞”,可語氣熟稔到,仿佛是親眼見過,親口嘗過。
還隐隐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怅然,隐藏其中。
起初,楚琰總是含笑聆聽。
聽到最後,便是他再不想深究,對于沈靈犀身份的探尋,也好似隐約有了答案。
她曾是雲疆人。
她對雲疆皇族了若指掌。
她對雲疆有種難言的情懷,有愛,卻也有旁的複雜情緒在交織。
她其實并不願回雲疆來。
她……究竟是何人?
楚琰尚還來不及深思,馬車悠悠停了下來。
純鈞從外面掀開車簾。
在大漠孤煙的落日餘晖中,雲邊城靜立在遠處。
那高大寬闊的城樓,一如六年前那般屹立。
六年的時光,如白駒過隙。
這太平盛世之中,還有誰會記得,戰争結束那天,曾在城樓上,被至親推下的那個紅衣少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