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她已經從謝老夫人亡魂口中,得知了烏爾答最有可能的去處,自然是要盡快趕過去。
隻是這一回,楚琰卻不再讓她騎馬了。
“烏爾答既能從黑甲衛圍困之下逃出,可見帶再多的人過去,很有可能還會被他用易容術和祝由術逃脫,倒不如你我喬裝打扮,會一會他。”
他帶着沈靈犀回了趟甯王府,命人送來兩套衣物,和沈靈犀各自換上。
楚琰仍扮作手無縛雞之力的素衣儒生。
而沈靈犀則梳了倭堕髻,耳墜明珠珰,螓首蛾眉扮作新婦模樣。
兩人站在一起,瞧着倒挺像是閑來無事,出門上香的一對兒富貴閑人。
不止他們,就連繡衣使和黑甲衛都換上了家丁的打扮。
剛一出門,沈靈犀便瞧見慕懷安身穿素白長袍,一人一馬等候在府門外。
他臉上的血污已經洗去,颀長的身形筆直如松。
人還是那個人。
可經過昨夜的種種,他那雙桃花目,卻染上幾許痛徹之後的孤絕沉寂。
尋常人都無法接受,自己的至親淪爲兇手。
更何況是向來對朝廷忠心不二,嫉惡如仇的大理寺少卿。
“殿下,請帶上我一起。無論如何,我都要親手将烏爾答繩之于法。”他朝楚琰揖禮道。
楚琰看他一眼,對他的出現,并未感覺意外,“先讓純鈞帶你去易個容,随後跟上。”
說罷,便同沈靈犀一道上了馬車。
馬車裏的小桌上,放着裝滿各色果子的朱紅食盒。
沈靈犀随意掃了眼,眼底閃過一絲詫異。
都是她喜歡的口味。
一旁的紅泥小爐裏,正汩汩煨着茶湯,茶香四溢,暖意融融。
楚琰落座,極自然地淨手點茶,将茶湯放到沈靈犀的面前。
“嘗嘗。巧杏說這茶餅烹煮的茶湯,是你最喜歡的。”
這麽久相處下來,沈靈犀知曉他自來喜歡替人夾菜,如今見他親自烹茶,倒也不似一開始那樣受寵若驚。
她客氣謝過,也沒推辭,淺嘗一口。
确實是她喜歡的清茶。
楚琰見她眉眼舒展開來,又将食盒裏的果碟取出,推到她面前,“純鈞說你早上沒用膳,湊合先吃些。”
經他這麽一提,沈靈犀還真是有些餓了,道了聲謝,小口吃了起來。
沈靈犀前世久居深宮,坐卧行止時刻都有内官勸誡提點着,骨子裏早已養成了宮裏進食的習慣。
她目不旁視,細細咀嚼,不發出一點聲音。
就連發間簪钗上的流蘇,都不曾晃動一下。
楚琰邊飲茶,目光狀似不經意地掃過沈靈犀發間的珠钗。
先前她一直作坤道或男子的打扮,看不出太多差别。
可今日她作女子打扮,楚琰深知,便是入宮三五年的宮人,都無法做到此等地步。
他再想到方才更衣時,純鈞對他說的話——
“太子妃的騎術很是了得。您沒瞧見,便是抄近路從小巷子裏過,她都不曾減速,那叫一個勇猛。這若是去打馬球,可沒人能追得上她。”
一個十三歲以前,癡傻的農家小姑娘,便是再聰慧,輕易也接觸不到騎術這種東西。
更何況,還能在京城巷陌間疾馳如飛……
想到這些,楚琰眼簾輕垂,指骨輕碾杯沿。
圍繞在沈靈犀身上的疑團實在太多。
初相識時,他總想将它們查個清楚明白。
可現如今,他卻絲毫不想問、不想猜,更不願去查。
他隻想,有朝一日,她自己能親口告訴他。
唯如此,才算是交心。
沈靈犀自然不知曉對面這人在想什麽。
她吃飽喝足,馬車已經平穩又飛快地駛出了京城。
隔着車簾,沈靈犀瞧見慕懷安,不知何時,早已騎馬跟了上來。
他臉上粘着絡腮胡,換了身粗布衣裳,看着倒是變了模樣。
可即便如此,沈靈犀相信,擅長易容的烏爾答,很容易就能瞧出他本來的面目。
她指尖攏着白瓷的茶盞,看向楚琰,不解地問:“殿下爲何允許慕少卿跟咱們一起去抓烏爾答?他身上的‘醉心’,藥力尚還在,最易被祝由術控制,一旦被烏爾答再次蠱惑,遭他痛下殺手,那可就……”
“他需要這個将功折罪的機會。”盡管楚琰語氣淡漠,卻暗藏關心:“由他親手抓住烏爾答,于他才是最好。”
沈靈犀有些猜不透,這個“最好”是指哪方面。
慕懷安是慕家的嫡長子,若慕家出事,他又如何能獨善其身?
“方才在密室,純鈞去而複返所說的話,可是真的?”沈靈犀忖度着又問:“那些仆婢們,當真聽見慕少卿在密室裏,親口說他自己‘弑殺祖母’了嗎?”
她頓了頓,又很疑惑,“可老夫人明明說慕少卿并未受烏爾答的控制,又怎會聽從烏爾答的指令,說出這種話呢?”
楚琰聽她句句不離“慕少卿”,放下手裏的茶盞,指骨輕捏眉心。
“仆婢們發現沛之時,他隻是手持兇器,靠坐在牆邊發呆,未曾說過什麽話。”他淡聲解釋道。
沈靈犀啞然失笑,“難怪純鈞對我擠眉弄眼,我還覺得奇怪。原來是殿下有意讓純鈞來謊報……能讓老夫人在如此短時間裏吐露真相,多得殿下的先見之明。”
她笑起來時,眼眸澄澈純粹,言語間都是對楚琰毫不吝啬的誇贊。
總算讓楚琰心底熨帖了不少。
他輕描淡寫地道:“不管老夫人是自殺還是他殺,總不會放任沛之身負弑殺祖母的罪責,若她與烏爾答有盟約,一定會因此而反水。”
“事情确實如殿下所料。”沈靈犀想了想,“不過老夫人若再警覺些,就能察覺出破綻。”
“關心則亂。”楚琰淡聲道:“審訊這種事,本就是要趁其不備,攻心爲上。”
這倒是真的。
沈靈犀也慣常會用這樣的法子。
她由衷地道:“既如此,依照方才我重新驗屍的結果,能認定老夫人是自殺,就能還慕懷安清白了。”
“你倒是關心他。”楚琰似笑非笑地道。
沈靈犀理所當然地點頭:“他先前也幫過我不少忙,我幫他也是應該的,都是朋友嘛,殿下不也挺關心他,否則也不會下了朝就趕去國公府,還命人封鎖少卿殺人的消息。”
楚琰不置可否。
沈靈犀見狀,歎息一聲,“隻可惜,婆母說,昨夜她親眼看見烏爾答把謝老夫人寫下的悔過書帶走了。如今世人皆知謝老夫人在家中暴斃身亡,卻不知她究竟爲何身亡,便就很難通過此事揭開婆母身死的真相……”
“殿下打算如何處置此事?”
楚琰轉頭看向窗外,視線落在慕懷安的身上。
“烏爾答既讓老夫人寫了悔過書,定不會無緣無故拿走。”他嗓音冷冽,“他在大周撒網,又怎會隻有慕家這一條魚。既然他想做連環局,那就把他和這場連環局一起解決。”
“如今此事牽扯到雲疆王、慕家……應該還不止這兩家,所有參與此事的人,必須都要付出代價,唯有如此,才能還我母妃公道。”
沈靈犀順着他的視線,也朝慕懷安看去。
她有意替慕懷安在太子殿下面前再讨個好,“慕少卿說,他昨晚察覺到烏爾答應是受了傷。若按謝老夫人所言,他應該就藏在那處。隻要此番能抓住他,就能将他們一網打盡。”
“希望如此吧。”楚琰淡笑着道。
*
半個時辰後,馬車在護國寺山腳下,一處破舊的道觀前,慢悠悠停了下來。
這座道觀名喚玉泉觀,據說在前朝時,觀中有一眼靈泉,可治百病,故而得名。
隻是,前朝覆滅之後,觀中泉眼被毀,這座道觀就漸漸荒廢。
後來有一位遊方道醫路過此處,定居下來,将道觀的空地,改爲藥廬,種植草藥,懸壺濟世,才又令玉泉觀的名字,在京城有了幾分名氣。
沈靈犀素來是替人收屍的,而玉泉觀是救人的。
所以,她雖知道玉泉觀的名頭,卻從未與玉泉觀的道長打過交道。
謝老夫人所說的,烏爾答的藏身之處,便就是這座道觀——
“十年前,烏爾答便與這道觀的觀主正陽真人交好,他擅用毒,那玉泉觀的藥廬裏,種了不少他有用的藥材,先前我若有急事要找他,也是讓那觀主給他帶信兒的,無論如何,玉泉觀的觀主定知道他藏身在何處。”
因着楚琰身上的煞氣,會将亡魂彈飛,所以沈靈犀決定要來玉泉觀之前,便就請謝章婷和謝章華,帶着老夫人一起,先一步來此處。
也正因如此,當沈靈犀頭戴帷帽,扶着楚琰的手,從馬車上走下時——
謝氏兩姊妹,早已在道觀門口等候着他們。
“側殿有鎖魂法陣,我們不敢靠近,老夫人的亡魂,方才一不小心已經被吸進去了。”
謝章華說道:“烏爾答不論去哪,都會布上這個法陣,想必他一定在裏面。”
沈靈犀了然地點頭,湊到楚琰身側,将此事告訴他。
慕懷安就在楚琰身邊,自然也聽見了。
“我從後門進去,暗中探查。”他說着,轉身便朝後門而去。
“咱們進去瞧瞧。”楚琰極自然地牽着沈靈犀的手,兩人對視一眼,心照不宣朝觀中走了進去。
剛一進門,便有個約莫十一二歲的道童迎上來,朝他們揖禮:“兩位施主,我家觀主這兩日閉關,不能替人診治,還請施主改日再來。”
楚琰早已料到會是如此局面,從袖中拿出一隻玉牌,交到道童手裏。
“還請道長将此物交給觀主,就說林某是觀主故人之友,此番實在是沒辦法,才會千裏迢迢來此求見觀主,請觀主務必替内子診治一二。”
道童遲疑一下,接過那枚玉牌,轉身小跑着往正殿而去。
沈靈犀隔着帷帽,壓低聲音問:“殿下認識這裏的觀主?”
“不認識。”楚琰知她心底的疑惑,解釋道:“那玉牌是道錄司正印的信物,大周的道觀,皆受道錄司管轄。不管這道觀裏裝的是什麽牛鬼蛇神,道錄司正印的面子,他們不敢不給。”
“高明。”沈靈犀由衷贊歎道。
果然是官場做派。
她修了這麽多年道,還真不知“道錄司”的名頭,能派上這等用處。
道童去通禀以後,很快便回轉回來,恭恭敬敬領着楚琰和沈靈犀去了側殿。
好巧不巧,道童領他們去的側殿,正是謝章華方才在門口指給沈靈犀的那間。
側殿的窗子都關着,殿中昏暗,沈靈犀頭戴帷帽,隔着面紗,很難看清殿中的情形。
一進殿中,沈靈犀便聞到有股熟悉的香氣,萦繞在鼻尖。
是“醉心”!
沈靈犀下意識捏了捏楚琰的掌心。
“醉心”是藥非毒,沒有解藥。
她隻能按照先前商量好的暗号,提醒楚琰小心。
楚琰指骨輕點她的手背兩下,示意她放心。
“還請二位稍待,觀主馬上就來。”道童朝二人揖禮道。
楚琰牽着沈靈犀的手,在殿中側旁的扶手椅前坐下。
爲了能讓視線清楚,沈靈犀索性摘下帷帽,不動聲色朝殿中四處打量。
果不出她所料,側殿四個角落裏,都堆放着一些黑色的陶土片。
那些陶土片看似雜亂地堆放着,實則是在這殿中布下了鎖魂陣。
還真如謝章華所言,烏爾答不管人在何處,都習慣會布上這個法陣。
這間側殿應是平日裏觀主替人看病的場所,正北一整面牆,全是裝草藥的格子。
“醉心”的氣味混雜在那些草藥的氣味中,若非沈靈犀對雲疆的草藥有天然的敏銳嗅覺,還真是發現不了。
看來,此處當真是烏爾答在京城的一個老巢。
約莫半盞茶的功夫,一個鶴發童顔的老道,手持拂塵,從殿外走了進來。
一見到楚琰,那老道微不可見地怔愣了一瞬,随即展顔笑開,熱情迎上來:“聽聞林公子是彭正印的朋友,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楚琰朝他揖禮,“今日帶内子前來叨擾,還望觀主見諒,請觀主替内子醫治頑疾。”
“好說,好說。”老道笑呵呵地應下,目光看向了沈靈犀。
在他打量沈靈犀的同時,沈靈犀也在打量他。
盡管背着殿門透進來的光,沈靈犀也敏銳地瞧見,那老道的發髻和臉皮相接的部分,過于緊繃了一些。
這是戴上人皮面具,才會有的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