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夫人全然沒想到,不到一盞茶的時間,沈靈犀竟會做出這樣的結論。
這便意味着,她的女兒當真是被人害死的,而非自殺。
就連承恩公慕天罡,也對沈靈犀另眼相看。
方才他夫人說的那些話,并不客氣,沒想到這小姑娘倒是大度。
沈靈犀并未在意旁人的眼光,仔細觀察着那兩道傷痕,甚至還擡頭看向了房梁。
在驗屍一事上,若是想驗死者爲“自缢”身亡,須得慎之又慎。
畢竟,一旦确認死者爲自缢,就意味着沒有兇手,官府也無需再偵辦此案。
可若是發現有“他殺”的可能,哪怕隻有一點點的痕迹,應當立時請主審官員限令捉拿兇手最爲穩妥。
“死者脖頸上兩條勒痕。”沈靈犀指着紫赤色那道勒痕,“此傷乃緻命傷,證明死者确實是缢死的。隻是相比尋常缢死的屍身,這道勒痕略淺,可見死者死時繩索的高度不算高,這樣的傷痕,與房梁的高度,并不相符。”
又指向白色那道勒痕,“人死以後,呼吸停止,血不流通,雖被繩索系縛,索痕不會呈紫赤色,而顯白色,此道勒痕,乃移屍所緻。”
沈靈犀說着,走到那截懸梁之下,“屍身在仵作未到之前,本不該将其從梁上取下,以便仵作查看屍身在梁上吊挂的狀态與位置……”
她看向董立信,疑惑地問:“内衛發現屍身時,屍身就已經在下面了嗎?可有查過是何人将屍身放下來的?”
董立信看了周夫人一眼,欲言又止。
一旁的承恩公慕天罡,歉然解釋,“是内子不忍女兒屍身挂在梁上,才請人取下來的。”
周夫人隻覺得顔面無光,拿帕子遮面,可嘴上卻不願承認自己的輕率愚蠢。
“雪娥是欽賜的冰清縣主,生前最是愛美,若泉下有知,怎會願意屍身一直吊在梁下……”
沈靈犀杏眸微挑,故作詫異地問,“難道在夫人眼中,女兒死後的體面,比她的死因更重要麽?破壞罪案現場是大忌,夫人便是不懂,也該問一問旁人才是。”
周夫人一噎,“官府正經的仵作,隻需驗屍便能瞧出端倪,何須從這些旁門左道處查驗……”
“母親慎言。”慕懷安冷聲打斷她的話:“與屍身有關的案發現場,都屬于仵作勘驗的範疇。況且,連大理寺的仵作,都會虛心向沈姑娘請教,母親難道比大理寺的仵作懂得還多嗎?”
他一開口,周夫人面色微僵,不情不願閉上了嘴。
沈靈犀淡淡看她一眼,轉身朝楚琰揖禮,“既然如今屍身已被取下,還請殿下派繡衣使上梁查驗,死者若爲自缢,死前定會掙紮。如果梁上無亂塵和摩擦的痕迹,便可确認死者是死後被人吊在這兒的,此處并非第一現場。”
楚琰朝純鈞颔首,示意他上梁查看。
純鈞自有輕功在身,提氣往上一躍,便躍上了房梁。
果不其然,“梁上隻有一道绫索的痕迹,并無掙紮的擦痕。”純鈞說道。
“我可憐的女兒……”周夫人擰着帕子,再次哭出聲,“我就知道她不會輕生,果然是被人害死的……也不知是哪個殺千刀的害了她,若是被我知道,我便是豁出這條命,都要爲我可憐的女兒,讨回公道……”
這種時候,衆人都在安靜凝神等着沈靈犀查驗屍身,唯有她在期期艾艾地哭着。
寂靜的大殿裏,隻回響着她的哭聲。
承恩公慕天罡眉頭深皺,不勝其擾,“好了,想哭便回去哭,莫在此處攪擾道長驗屍,耽誤繡衣使緝拿殺害女兒的兇手。”
語氣中,比之先前,已然對沈靈犀多了幾絲尊重。
周夫人哭聲一停,擰緊了手裏的帕子,臉上盡是委屈。
沈靈犀懶得看她,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梁下那張漆黑的方幾上。
方幾的桌面上,有幾個極淺的腳印。
看樣子,像是慕雪娥“自缢”前,踩踏的物事。
她的指尖,在方幾桌面上邊角處輕抹一下,隻有淺淺一層灰塵。
再伸手去抹旁邊的椅背——
顯然椅背上的灰塵,要比桌面上厚得多。
沈靈犀将慕雪娥屍身上的鞋子脫下來,輕覆在其中一個腳印上。
“這上面的腳印确實是慕雪娥的。”
沈靈犀忖度着道:“隻是,昨夜風大,這大殿前後并無門窗,桌面的灰塵應該與椅背的灰塵一樣厚才是。”
“就算桌面被死者踩踏過,會比别的地方幹淨些,可邊角的灰塵,應該不會減少。”
“可是,此刻桌面邊角的灰塵,卻比椅背上的灰塵薄,可見兇手在将屍身吊上房梁以後,特意将桌子擦了一遍,以擦去自己的腳印,再拿死者的鞋子,将腳印蓋上去……”
說完這些,沈靈犀走回屍身前,将鞋子爲慕雪娥穿回去,又在屍身的裙擺上觀察一番。
方才擡起頭,對楚琰道:“昨夜雨大,死者衣裙之上并無淋雨的痕迹,鞋底也無泥濘,想必死者死前,還未曾下雨。”
“兇手能将屍身移到此處,而不讓屍身淋太多雨水,便意味着案發地點應該離地藏宮不遠。請殿下重點在附近區域搜查,想必很快能找到第一案發現場。”
楚琰看向純鈞一眼。
純鈞揖手領命,帶着繡衣使前往搜尋。
承恩公慕天罡旁觀至此,看向沈靈犀的目光,已經從懷疑,變成了完全的認可。
“多謝道長爲小女驗屍。”他朝沈靈犀揖手道。
慕天罡在朝堂上,也是舉足輕重的人物,若是尋常人,被他這般相待,定會受寵若驚。
然而,沈靈犀卻隻是揖禮,神色間盡是淡然。
這樣的态度,慕天罡非但沒覺得這小姑娘不懂事,反而更高看她幾分。
沈靈犀毫不在意承恩公對她的态度,她的目光隻落在屍身對面,與她相對而立的慕懷安身上。
從現場留下的痕迹來看,兇手并非是什麽高明的殺手。
無論是屍身脖頸的勒痕,還是這桌幾上的腳印,都是很明顯的疑點。
如此淺顯的痕迹,别說是她,便是素有辦案經驗的慕懷安自己來查,粗略一看,也能發現端倪。
可他爲何方才不說,偏要請托她來開這個口?
慕懷安見她目光看過來,伸手朝屍身的肩膀處指了指。
沈靈犀低頭,順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
大紅猩猩氈的鬥篷,将屍身的上半身,裹得很嚴實。
沈靈犀方才隻重點查驗了頸間那道緻命的勒痕,和裸露在外的皮膚、關節。
經慕懷安這麽提醒,她伸手掀開慕雪娥屍身上,緊裹的鬥篷。
鬥篷之下,白色衣袍的肩膀位置,隐隐透出一些暗色的痕迹。
她伸手掀開衣袍的衣襟-——
立時看見一個細小、幹涸的血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