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清縣主慕雪娥住在正殿。
沈靈犀是宣平侯府的嫡女,又是太後跟前的紅人,被劉姑姑安排在了東邊第一間廂房。
她的對面則住着徐梓瑤。
沈靈犀白天自己一人在馬車裏,閑暇時候睡得時間夠久,到了晚上反而睡不着。
子時初至,外頭乍起了秋風。
雷聲夾裹着閃電,轟隆作響,大有風雨欲來之勢。
這樣的天氣,在旁人眼裏,或許算不上好。可對于女鬼們來說,卻是個好天氣。
“内衛們都躲懶去了,走吧。”
“祖母姐姐們”都嘻嘻哈哈說笑着,撺掇沈靈犀出門。
沈靈犀白日裏得知她們被困在此處的原因,也正打算出門一探究竟,便索性悄悄打開房門,跟着她們的指引,走出了毓秀宮。
毓秀宮位于行宮西側,與皇帝、皇後和太後所住的寝宮,隔着一片人工湖,環境十分清幽。
沈靈犀從毓秀宮出來,還沒走幾步路,便看見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正立在不遠處的樹下。
是楚琰。
許是剛沐浴過不久,他原本高束的發髻披散下來,用一根白玉簪固定,穿一件雪色大袖錦袍,外頭罩着玄色的鶴氅。
他手裏提着一盞風燈,勁實的臂彎裏,還搭着一件玄色鬥篷。
夜風夾裹着濃重的濕氣,格外寒涼。
可不知爲何,當沈靈犀看見眼前這人時,隻覺得所有的風雨,都被隔絕在了他的身後。
女鬼們紛紛輕笑出聲,“若非我們撺掇着你出來,小郎君怕是要在這裏等一晚上呢。”
“快去吧,夜黑風高,又是電閃又是雷鳴,最适合與情郎相會啦!”
沈靈犀:……
她快步走向楚琰,朝他見禮,亮閃閃的杏眸裏,帶着好奇:“殿下怎會出現在此?”
“今日你說要幫那些女鬼。”楚琰故作輕描淡寫地道:“禦駕隻在這座行宮停留一夜,我想着你可能今夜會有所行動……左右也睡不着,就随便過來走走,沒想到還真撞見你了。”
女鬼們可不會給他面子:“他半個時辰前便在了,爲了不讓人瞧見,還躲過好幾波内衛呢!”
“小郎君對你可上心了。”
沈靈犀聽着這些話,隻覺得臉頰再次燃起熱燙。
心中暗自慶幸這是夜裏,否則又要被他瞧出端倪來。
她趕忙轉身就走,“殿下既然來了……那就随‘我們’一起去吧。”
沈靈犀刻意咬重“我們”兩個字,試圖暗示楚琰,此間除了他們,還有不少鬼魂。
可楚琰卻絲毫沒有這種覺悟。
“等等。”
他邁開長腿,大步走到她面前,将臂彎裏的鬥篷抖開,把她整個人裹住。
一股清冽的草木和皂角混合的香氣,帶着溫暖的體溫,将沈靈犀包圍。
沈靈犀仰起臉龐,看着他的面容,認真地道了句:“多謝。”
“不必客氣。”楚琰低眸,故作淡然地解釋:“出門時,多帶了件,剛好給你用上。”
此話一出,周圍的女鬼們,瞬間哄笑出聲。
“我們怎麽瞧見,他是走到門口,又專門折回去拿的這件鬥篷啊!”
“好巧啊!真是剛剛好呢!”
“小郎君人瞧着挺聰明的,爲何嘴巴這麽笨。”
沈靈犀聽着這些話,隻覺得不止是臉頰,連耳廓都燒得像着火似的。
明明是極惡劣寒涼的天氣,偏生讓她熱的額角都要沁出汗珠。
“不早了,快走吧。”她低聲催促道,不覺間聲音都細讷了不少。
在女鬼們帶領下,沈靈犀和楚琰并肩沿着湖畔往南走,避開偶爾巡夜過來的内衛,朝整座行宮西南角,最偏僻的角落走去。
這一路上,雷聲“轟隆隆”,越來越響,閃電也越發密集。
隻是大雨卻始終未曾落下。
她們約莫走了小半個時辰,在一處無人值守的巍峨宮殿前,停下腳步。
與尋常宮殿朱紅的殿門不同,這座宮殿的大門被漆成黑色,匾額上龍飛鳳舞寫着“地藏宮”三個大字。
門上楔着十幾排銀色的門釘,在閃電下泛着森冷的光。
楚琰顯然來過此處,不解地問:“爲何會來這裏?”
“她們說,若想助她們脫困,須得毀掉此處。”沈靈犀言簡意赅地道。
楚琰劍眉微蹙,眼底的疑惑更深。
大門被上了鎖。
沈靈犀正打算像往常那樣,用簪子将門鎖打開。
卻被劉美人止住:“萬一内衛巡到此處,被他們發現就不好了,跟我來。”
她說着,便朝沈靈犀招了招手,示意她跟上。
沈靈犀跟在劉美人身後,沿着宮殿外牆往北、再往西走,到達地藏宮北側外牆最角落處。
白色的宮牆,被藤蔓密密覆蓋,幾乎看不到牆皮。
劉美人伸出塗着蔻丹的手指,朝牆上某處指了指,“這裏有道門,以前是運送屍身用的。”
沈靈犀在門上摸索半天,總算摸到一把鏽迹斑斑的銅鎖。
銅鎖被風蝕得厲害,她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便将那鎖從門上扯落下來。
“吱呀”一聲,暗門打開。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空曠無人的寬闊宮院。
應是常有人灑掃的緣故,院子的青石地磚,纖塵不染。
沈靈犀跟着劉美人,走到主殿前。
主殿沒有門窗,兩排漆黑的山柱将整座大殿撐起,相比正殿的高挑寬闊,上頭的房梁卻顯得有些低垂。
一道閃電劃過夜空,照亮大殿正中的地藏王金身,有種莊嚴肅穆之感。
“這便是當年,我們朝天女行刑的地方。”劉美人指着頭頂那些房梁,“白绫就吊在那上頭,人往凳子上一站,到了時辰,太監們将腳下的凳子撤走,就一命嗚呼了。”
能聽出她盡量在用平靜的語調,描述當時的狀況。
可原本哄鬧嬉笑的亡魂們,卻還是難得沉默下來。
沈靈犀眼眶微濕,将劉美人的話,輕聲轉述給楚琰聽。
末了她道:“她們生前被至親送入深宮,在爾虞我詐的後宮裏小心翼翼、汲汲營營、輾轉求生,可臨到最後,卻還是成爲帝王的陪葬……死後爲親族帶去滿門榮華,可她們自己卻不得轉生……”
她的聲音輕靈,帶着悲憫的意味,令她嬌小的身影,看上去好似籠罩在濃重的悲意中。
楚琰低眉看着她,伸手輕撫她的後背,“至少你可以幫她們,于她們而言,也算得上是苦盡甘來。”
“小郎君說的極是,姑娘不必替我們難過。”
“是啊,是啊,好在小郎君的祖輩還是好的,沒有再延續這樣的殉葬。”
“你看這座地藏王菩薩,就是小郎君的祖輩修建的,若不是這座菩薩,我們還困在那口井裏呢!”
“這些年雖說沒有轉生,至少在這行宮裏也算有些自由,我們姐妹們在一起,找點樂子,算過得去啦。”
聽她們這麽說,沈靈犀釋懷不少。
她轉述亡魂們的話,告訴給楚琰。
楚琰心生疑惑,又問:“此處供奉的是地藏菩薩,地藏王可普度衆生,爲何她們卻還被困在此處?”
沈靈犀也有此疑問,詢問地看向劉美人。
劉美人黯然道:“前朝皇帝偏信術士之言,在這座大殿建造之時,便已在殿中埋下諸多符咒。所以,若想助我們脫困,須得将這座大殿毀掉。”
她頓了頓,又道:“當年下令将我們殉葬的皇後,心思歹毒,生恐我們死後找她索命,便命人在這院中挖了一口井,建了一座鎖魂的地宮。”
她說着,朝沈靈犀招了招手,往大殿深處走去。
沈靈犀示意楚琰一起,跟在劉美人身後。
大殿的後方與前面一樣,沒有門窗。
拾階而下,便看見狹小的後院,有一口石砌的八角井口,立于後院正中。
井上蓋着井蓋,閃電劃過天際時,能看見井蓋上,雕刻着陰陽八卦圖。
沈靈犀一眼便認出,這是一口鎮魂井。
劉美人走到院子東南隅,指了指腳下的地磚。
“此處是地宮的入口,這一朝的人,鮮少有人知曉。也就十年前曾見有人來過。”
沈靈犀從楚琰手裏拿過風燈,往地磚上照了照。
那是一塊雕刻着“方相氏”的地磚。
方相氏人身獸足,似熊非熊,瞠目張口,赤身,下蹲,作奔走捉拿狀。
沈靈犀記得,“方相氏”是一些墓穴中的驅鬼避疫的神像,常用于墓穴之中,是墓室中打鬼頭目的象征。
“神像的盾牌是機關。”劉美人說道。
沈靈犀依言用腳尖朝神像手上的盾牌輕點一下,隻聽見“咔哒”一聲,地磚應聲朝一旁緩緩移開,露出一個可供一人通過的地道入口。
劉美人先一步往裏走,沈靈犀跟上。
楚琰見狀,也提步跟在了她的身後。
地磚入口有旋轉的石階盤桓向下。
劉美人邊在前帶路,邊說道:“這座地宮是前朝最後一任帝後,命人挖掘的。有一百八十一尺深,對應的便是十八層地獄,又有‘久久通幽’之意。”
“地宮連着上面那座鎮魂井,給帝後獻計挖這口井的方士曾言,隻需将我們生前用過的東西埋在地宮裏,再于地宮壁上,刻下我們的生辰八字,便能将我們的魂魄鎮于此井之中。”
沈靈犀蹙眉。
這是前朝的一種風水墓穴之術,自前朝覆滅以後,此術便已經絕于世間。
沒想到,竟會被用作這種地方。
地宮久未曾有人來過,空氣裏彌漫着一股腐朽的黴味。
劉美人将地宮的壁燈一一指給沈靈犀,待到沈靈犀将那些燈燭點亮,一路跟着他們而來的女鬼們,早已在地宮裏等着他們。
地宮不算太大,正中有一個幹涸的水池,頭頂連着一方八角的小洞,便是在院中看見的那方井口。
劉美人指着一側的石壁,“你們瞧,上頭刻着的,就是我們的生辰八字和名諱,而這幹涸的水池下面,埋着我們生前的遺物。”
沈靈犀挑起風燈,朝那些石壁上一一看去。
許是年份久遠,石壁上所刻的名字,已經斑駁腐蝕,有些看得已經不甚真切。
“幸好那狠毒的帝後,也沒活多少年,便被大楚滅了國,不然也不知還有多少人的名字,會被寫在這道石壁上。”
劉美人說到此,頓了頓,似想到什麽,飄到那些名字的盡頭,指着牆壁道:“不過,十年前倒是有個人,來這裏,在上頭刻了一個人的名字,還在水池裏,埋了一件東西。倒是沒見有新的亡魂鎖進這井裏來,也不知那個倒黴的死人是誰。”
沈靈犀聞言,走到她手指的地方,往牆上的名字看去。
當她看清那個名字時,頓時大驚失色。
不止是她,就連她身邊的楚琰,也立時沉下了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