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成明臉色微變,立時反應過來,自己中了圈套。
“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懂。”他矢口否認,可飄忽的眼神,卻已經滿是心虛。
這樣的态度,無異于當衆承認,他心中有鬼。
不管謝媽媽有沒有那張蓋錯印的賬冊紙,蘇成明的口供已經足夠說明,放虎皮錢的人,就是曾氏。
謝媽媽的屍身,對蘇成明扯開一抹笑,然後便朝皇太孫楚琰的方向跪地叩首:“殿下,背後指使我假刻私印的人,就是大夫人,她讓我多次從賬房府庫,以九老爺名義支取銀錢,所有用假私印支取的銀錢,皆被大夫人或藏爲私庫,或送去了萬聚樓放貸,這些事二爺皆有參與,還請殿下徹查!”
“你個殺千刀的老貨!血口噴人!”
蘇成明聽她這般告發自己,心下一慌,顧不上害怕,直接飛起一腳,便朝謝媽媽踹了過去。
他是行伍之人,這一腳直接将屍身踹飛,重重跌在地上。
“祖母!”蓮俏手腳并用,掙紮着沖到謝媽媽屍身旁邊,痛哭出聲,“祖母,您看看俏兒,祖母……”
隻是,屍身卻如同斷了線的風筝,再無動靜,更無法回應。
好巧不巧,屍身的頭顱仍睜着雙眼,依然冷幽幽地,注視着蘇成明的方向。
“把蘇成明拿下,押回北衙細審。”楚琰冷肅的聲音,從遠處響起。
這聲命令,聽在蘇成明耳中,堪比催命咒符,比惡鬼都可怕。
他自是知道北衙的惡名,若當真被抓去北衙,那豈非再沒了活路。
“殿下、殿下饒命!”
蘇成明驚慌失措,轉身拉着曾氏的衣袖:“阿娘,阿娘救我。”
曾夫人現下自身難保,如何能救他。
但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她最疼愛的兒子,想到那北衙的兇險,曾夫人恨不得能親自替兒子受苦。
可眼前人多眼雜,她隻能強忍着心痛,壓低聲音勸道,“二郎你放心,現在人多,娘不能立刻幫你求情。但你放心,你且先去,隻需記住不該說的定要咬緊牙關勿要多言,娘就算豁出這條命不要,也一定會想法子救你出來。”
曾夫人說得情真意切。
可蘇成明卻不這麽想。
他一向是被曾夫人縱着養大,什麽時候受過這種驚吓。此時隻覺得曾夫人是蒙騙自己,把自己當三歲小兒。
他豈會不知,北衙這種地方,哪是想救就能救的。
原以爲自家親娘會站出來,獨自攬下此事,免得他被抓進北衙受苦。
卻沒想到,竟隻是囑咐他“勿要多言”?
這是要讓他背下所有的罪責?
“阿娘,你快告訴他們,我什麽都不知道,我是不知情的。”
蘇成明急忙道:“我一直都在潼武關,怎知曉這些事,從來都是你讓我做什麽,我才去做的啊……”
曾夫人臉色微變,她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僅憑謝媽媽詐屍的一句話。
前一刻還孝順護着自己的兒子,竟然會這麽輕易就反水。
曾夫人隻覺得一口老血湧上喉頭。
蘇成明眼見繡衣使圍上來,想也不想,便将曾夫人推到前去。
“殿下,是我母親,都是我母親指使我,去萬聚樓收紅利的。是她,跟我無關,我什麽都不知道啊!”
在被親生兒子推出去的瞬間,曾夫人終于嘗到心口被插刀的滋味。
她氣極怒極,喉頭翻湧着血腥,卻還要強忍着認下。
這是她的親生兒子,他既已指證她,若她不認下,難不成還能将髒水潑回去嗎?
“是……是我。”曾夫人咬牙,撲通跪在地上,“是我見不得老祖宗将公中銀子支給小叔揮霍,心生不滿,所以才指使謝媽媽假借老祖宗名義,刻下私印,還……見錢眼開,去萬聚樓放了虎皮錢。”
聽她這麽認下,蘇成明總算松了口氣。
原以爲,他已有驚無險度過一劫。
豈料,繡衣使仍圍上前,制住他的肩膀,把他往外拖去。
“诶,殿下,殿下,我是無辜的,我是無辜的啊!殿下,都是我母親,是我母親幹的啊!她都認了,您還抓我幹嘛?”
曾氏聽着這一聲聲指證,隻覺得喉頭的甜腥越來越濃重。
武安伯蘇尉大步走到她面前,黑沉着臉質問:“這麽說,母親也是你害死的?”
“不不不。”曾夫人連聲否認,“老爺,婆母對妾身慈愛有加,妾身怎會對她下此狠手。妾身隻是一時被錢财迷了眼,才會在得知老祖宗被人害以後,想着……若能将婆母的死,推到小叔頭上去,便能将他那份家産據爲己有,妾身隻謀過财,從未害過命,妾身當真沒害婆母啊!”
她竭盡全力,将字字說的懇切。
可卻忘了,旁邊還有一具屍身,始終沉默地冷幽幽看着她。
“你說謊!”
“分明是你指使我殺害老祖宗!”
不等曾夫人辯白,楊雙文的屍身僵硬站出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用冰冷的聲線高聲道,“小人是萬寶銀号賬房楊雙文,小人受人指使,潛進伯府,将老祖宗推下了假山,小人是真正的兇手。”
此言一出,靈堂内外的目光,全都落在了楊雙文的屍身上。
曾夫人聽見他的聲音,打個激靈,暗道不好。
果然,下一瞬,楊雙文爬滿屍斑的手,便指向了她。
“小人生前曾因替二奶奶放虎皮錢,被逐出家門,走投無路之下,伯夫人曾氏命趙春蘭找上門來,讓我去萬寶銀号,以九老爺名義,替她做空九老爺的銀子放貸。”
“萬聚樓倒台後,曾氏知道我欠了大筆外債,便重金收買我,讓我潛入家中,殺了老祖宗。”
“後來繡衣使介入,她擔心東窗事發,便将我來京探親的妻兒,抓去了她在南郊的别莊,以他們性命要挾,讓我自盡身亡,死無對證,免得被繡衣使查出什麽。”
“你胡說,我根本就不認識你。”曾夫人趕忙否認,“你是謝婉燕的表兄,與她有首尾,從來都是替她辦事,與我從未見過面。”
她看向楚琰:“殿下,我從不認識此人,他在攀誣我,我一個深居内宅的婦人,怎可能派人抓他妻兒,還威脅他,簡直荒謬。”
楊雙文早已料到她會如此說。
“她允諾待我自盡以後,便将我妻兒送回江南,沒想到……前天夜裏,我妻兒皆死于她手。我妻兒屍身,如今尚還在她别莊之中,殿下可派人前往查探。”
若非繡衣使的卷宗上,查出他妻兒并未回江南,他也不會發現,妻兒死在别莊的真相。
楊雙文幽幽地又道:“曾氏虎皮錢獲利的銀子,一部分利滾利投進虎皮錢裏,還有一部分,存在萬寶銀号一個叫曾齊名字開的戶頭裏,兌銀子的信物,是一方刻着曾齊名字的私印,那私印如今就帶在她身上的荷包裏,還請殿下查證。”
這一回,不待楚琰有所表示,一旁的武安伯蘇尉,已經大步上前,一把扯下曾氏腰間的荷包,果然從裏面抖落出一方私印來。
那方私印上,赫然刻着“曾齊”二字。
這是個假名字,若非楊雙文親口指證,誰又知道,曾齊是曾氏在萬寶銀号開的戶頭。
正在此時,堂上的繡衣使,眼明手快,從靈堂一隅,抓住一個頭戴白色絨花,企圖偷偷溜出靈堂的仆婦身影。
不是别人,正是趙春蘭。
趙春蘭見曾氏被證得死死的,早已吓得魂飛魄散。
此刻又被繡衣使抓住,根本無需旁人開口審問,她便倒豆子似的,把曾夫人如何讓她找上楊雙文,又如何讓她去哄騙蓮俏和謝媽媽之事,全都說了出來。
“……大夫人說二奶奶是‘虱多不癢’,她盯上楊雙文,也是想着有朝一日,萬一東窗事發,憑着楊雙文與二奶奶這層親戚關系,和二奶奶偷拿公中銀子放虎皮錢這檔子事兒,還能将髒水潑到二奶奶身上……”
至此,人證物證俱全。
即便如此,曾夫人卻還不願認罪,“不,我沒殺過人,這些都是他們誣陷我的……”
“阿娘。”
忽然,旁邊傳來一聲輕喚,打斷了她的話。
曾夫人循聲望去,便見今日在靈堂上,始終不發一言的大兒子蘇成業,走到她跟前。
“認罪吧,阿娘。”
蘇成業神色悲哀地道:“兒子昨日找到小安,已将小安交給了繡衣使。你爲了能拿捏二弟媳,指使小安将二弟媳引去假山,讓她目睹此事。事後又派人欲将小安滅口,恰好被鄭家人所救。你所做一切,兒子都已經告訴殿下了……”
蘇成業的話,便如同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讓曾夫人的面容,瞬間灰敗下來。
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惡行竟早已被大兒子揭發。
“兒啊,你可知道,若定了我的罪,有我這樣的母親和祖母,日後你和你的兒孫,将如何立于世人面前?”
“您既知道這個道理,爲何還要造下如此殺孽。”蘇成業悲痛地道:“兒子甯願日後在世人唾罵中贖罪,也不願母親執迷不悔。”
曾夫人聞言,慘然一笑,無力癱坐在地上。
她做這一切,皆是爲了兩個兒子費心籌謀。
沒想到,到頭來,一個狼心狗肺反了水。
另一個……卻見不得她如此行徑。
那她做這一切,又有何意義。
蘇成業不願再去看曾夫人一眼,轉身走到老祖宗身前,跪了下來,“祖母,孫兒不孝,是孫兒的存在,讓母親生出貪念,還請祖母責罰。”
武安伯蘇尉也走到老祖宗面前,撲通跪在地上,“娘,孩兒不孝,是孩兒沒照顧好您!”
父子二人,重重叩首,伏地痛哭。
就連旁邊的蘇顯,旁觀了來龍去脈,也走到老祖宗跟前,跪地伏首,痛哭失聲,“母親,是兒子害了你,若非兒子執意支取錢财,也不會讓母親遭此劫難……”
靈堂因這三人的痛哭聲,充滿了濃重的悲意。
沈靈犀走到老祖宗身後,撚起一根絲線,指尖微動。
老祖宗的屍身,微微擡手,輕輕拍了拍兒子和大孫子的肩膀。
“大郎,成業,你們二人常年駐守邊關,守護我大周山河,爲朝廷盡忠,是我蘇家的榮耀。雖然此番我意外橫死,可是能在死後看見你們能持正守心,我很欣慰。”
她又看向蘇顯,撫了撫他的發頂,“九郎,母親原以爲你不學無術,整日在外浪蕩,是母親誤會了你。你撫恤蘇家軍遺孤,是替你父親償還孽債,母親支持你。切莫因旁人的過錯,質疑你自己的道心和仁心。”
蘇顯淚流滿面地點了點頭。
老祖宗的目光,看着靈堂上,濟濟一堂的親朋故舊。
有來看熱鬧的,也有真心關切的。
她最痛心的,還是自己死後,這府中一地雞毛的爾虞我詐。
唯一尚覺欣慰的,是子孫之中還有良善之輩,沒壞到根子上。
如此,她将來去了地府,也能與蘇家的列祖列宗交代了。
想到這些,老祖宗心情豁然開朗起來。
正如六郎對她說過的,心裏要多記得那點甜,人都得向前看。
她朝衆人道:“今日,是我老婆子頭七,謝謝大家來送我一程。這兩個兒子和大孫子大孫媳,日後就有勞大家照應了。”
圍觀的衆人,看完這一大家子的熱鬧,覺得新奇者有之,感慨者有之,替老祖宗難過者亦有之。
此刻,這些人生平第一次,被“還魂”的屍身點名,都不約而同齊齊打了個寒顫,感覺……還真有點怪怪的。
老祖宗将衆人的神色盡收眼底,魂魄笑起來,屍身的臉上也扯開了嘴角。
眼見兩個兒子和大孫子仍沉浸在悲痛之中。
老祖宗的屍身,聲線僵硬卻帶着幾絲輕松地道:“你們若還覺得心存愧疚,便就……燒幾座最大的宅子給我,要沈家紙紮鋪新出那幾款,挑最貴的買……”
“我走啦,咱們下輩子,有緣再見吧!”
說完這話,老祖宗屍身往後一仰,靠坐在椅子上,嘴角含笑,阖上了雙眼。
沈靈犀也悄無聲息,放開了手裏的魂線。
滿堂沉寂幾息之後,再次響起沉痛的哭聲……
*
一夜之間,武安伯府老祖宗的頭七回魂夜,蘇顯和妙靈道長同時作法,讓三具屍身還魂指證兇犯之事,傳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武安伯夫人曾氏,因謀害婆母,被處以極刑。
蘇成明、蓮俏、謝婉燕、趙春蘭、以及曾氏身邊的管事,作爲曾氏幫兇,根據犯罪輕重,分别處于囚禁、絞首、流放之刑。
武安伯連夜上書皇帝,自請褫奪爵位封号,将老祖宗安葬、守孝以後,帶着大兒子蘇成業和兒媳鄭氏,去了潼武關。
蘇顯繼承伯府産業後,将手中産業托付給沈靈犀,把蘇家軍遺孤與福安堂的善堂合在一起,請沈靈犀代爲照管。
與此同時,京城上至達官顯貴,下到平民百姓,無不驚訝于沈靈犀和蘇顯神乎其神的頭七“回魂術”。
尤其是老祖宗臨走前最後那句“燒幾座最大宅子”的話,讓沈氏紙紮鋪,連同沈氏棺材鋪,和整個望仙村的白事生意,瞬間火爆起來。
過去,這世間之人都不曾去過陰間,皆不知紙紮究竟有沒有用。
可如今,“回魂”的武安伯老祖宗,那可是從陰間上來的,她既開口讓子孫燒宅子,便就意味着,沈氏的紙紮定能燒到陰間去。
正因如此,一時間但凡家中有過世親眷的,不管是新喪還是舊喪,統統都來望仙村買紙紮。
做白事生意的望仙村,人頭攢動,摩肩擦踵,熙熙攘攘如同鬧市。
沈靈犀多虧有弟弟雲妄幫忙打理,才沒忙到焦頭爛額。
待她稍稍喘口氣,便接到了皇帝命她進宮的聖旨。
而幾乎是同時,在北衙指揮使的案台前,純鈞也揖手向楚琰禀報,“皇上宣您即刻進宮,說是……要商議您的婚事,還宣了沈姑娘進宮……”
這一局沒想到寫這麽長,是一種新的嘗試,卻不小心深陷局中。
現在名聲有啦,也不懼皇帝猜忌啦,要好好搞感情、事業和身世啦。
以後的局都不會再寫這麽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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