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最重女子貞潔。
倘若長生觀污穢案公之于衆,那麽曾經在觀中留宿過,并因此而懷上孩子的婦人,将面臨世人和至親的冷眼與苛待,更甚者很可能會因此喪命。
慕懷安聽明白沈靈犀的意思,“你是想讓我出面,說服大理寺和繡衣使,按下此事,可你有沒有想過,那些被混淆血脈的家族,又何其無辜?”
“我知道此案事關重大,官府不可能過于低調。”沈靈犀看着他道:“所以,我才想請少卿幫忙,若官府能在結案公告中,再附上一紙公文,分發至各縣轄區,凡受此案牽連之人,隻要核查屬實,皆可領白銀一百兩作爲撫恤,如此或可以挽救那些走投無路之人。”
“沈靈犀,你未免太天真。”慕懷安嗤笑,“你可知長生觀這些年禍害的女子有多少,一百兩銀子相當于普通人家三到四年的開支,你想讓官府撥銀子在這種事上,簡直是癡人說夢。”
“銀子我來出。”
沈靈犀從袖中掏出一本冊子,推到他面前,“這是我在觀主房中尋得的,是近五年觀中住宿過的香客名錄,上面有詳盡的籍貫。其實隻需按籍貫将這些受害者的信息分類,各縣派出專人去摸查走訪,若不受影響便罷,如有輕生或被驅逐之人,将其帶來我的善堂安置便可。”
“隻是我明白,地方衙門不會做這種事,那我便隻能換個法子,出錢引他們自己前來。”
她擔心慕懷安沒聽明白,便又解釋道:“簡而言之,就是以官府的名義,發一份告示,讓受害者自願選擇來我安排的地方領錢,剩下的事我自會讓專人去負責。”
“你哪來這麽多銀子?”慕懷安詫異地問,“再者說,若真如你所言,這京城周邊縣區的人,尚還能來你這裏領銀子,更遠的地方,要如何來領?”
爲着沈家顔面,那日老祖宗靈堂上發生的事,被族長下了封口令。
隻有沈氏族人知情,外人隻知道沈良被除族一事。
是以,慕懷安并不知道,沈靈犀如今已是宣平侯府最大的“财主”。
他用扇骨輕叩桌面,“你是沒見過那些刁民,爲一鬥米都能反目成仇,一百兩銀子……你也不怕被人訛上。更何況,他們大可把銀子領了,再逼死受害者,你這銀子就是打了水漂,也沒救下該救之人。”
沈靈犀既來找慕懷安,自是想好所有的應對之策:“祖母留下的私産裏,在大周各處都有商号,這些商号的掌櫃背靠宣平侯府,在各地頗有威望,讓他們去處理,便無人敢訛。”
她頓了頓,又補了句:“我隻補活人,不補死人,核實以後,也不會把銀子一次性付給對方,以六個月爲期分付,在三年内就能杜絕冒領殺人。”
她并非聖人,一定要普度衆生,她隻是給不想死的人,一個活下去的可能。
三年時間,足夠令想活下去的人振作起來。
三年後,她的福安堂、棺材鋪和善堂,也将會開遍整個大周。
這是沈靈犀以前從未想過要去做的事。
她重生後,原隻爲一件事。
其他的,譬如經營福安堂,在轉生燈的指引下與亡魂做交易,都不過是在做那件事的路上,順手打發時間的消遣罷了。
可如今,有老祖宗留下的這份私産,她忽然有了很多想法。
她想建更多的冰庫和棺材鋪,買許多許多山頭,置辦遍地的田産,讓更多無法安寝的亡魂和孤苦無依的活人都有歸處。
做這些,不爲别的。
而是因爲,她第一次發現-——
花錢,真是太快樂了。
重生以前,她隻是被人精心飼養的籠中鳥,從不知疾苦是什麽,更不明白錢财爲何物。
重生後,她隻當自己是一縷幽魂,爲完成唯一的執念活着罷了,亦從未萌生過世俗的欲望。
可現在,她第一次體會到了,簡單的快樂。
“花錢買下整座山”的快樂。
慕懷安看着沈靈犀。
這還是第一次,他在沈靈犀臉上,看到這樣的神色。
生動、真實。
不再是那個把自己困在一個柔弱的軀殼裏,整日隻想與屍身爲伍,讓人摸不透想法的“孤僻鬼”。
“你的想法很不錯。”慕懷安由衷誇贊道。
隻是,他看也不看,便執起扇骨将那本名錄重又推回到沈靈犀的面前。
聲音難得帶了幾絲歉然,“我知你心底純善,不忍見那些婦孺落難。可惜,這回怕是不能實現了,我幫不了你,也沒人會幫你。”
“這是爲何?”沈靈犀不解地問。
慕懷安輕聲道:“皇上膝下三個兒子接連夭折,如今趙貴妃的幼子,是皇上膝下唯一的獨苗。皇上本就偏寵趙貴妃,現如今更是寵冠後宮。”
“趙家聖眷正隆,朝堂上下都在盯着趙家的錯處,眼下這件案子,隻要揭開,禦史不會放過趙家,參衛國公一個帏薄不修、治家不嚴是闆上釘釘之事。你别忘了,還有趙成。趙成任京城知府這麽多年,在他治下,出了這檔子事,他項上人頭難保,趙家更是難辭其咎。”
慕懷安斬釘截鐵地道:“低調是絕不可能低調的,得讓天下人都瞧瞧,趙家是一窩什麽樣的蠢貨,也讓那些想立貴妃幼子爲儲君的人,早日看清事實。”
沈靈犀沒想到這其中還有這麽多彎彎道道。
原以爲牽扯進衛國公,能爲那些受害者撐起遮雨的傘,卻不成想,竟是塞了一把催命的刀。
慕懷安看出她的想法,寬慰道:“就算你沒将衛國公牽扯進來,隻要長生觀事發,他那小妾之事也會被查出來,倒也不必因此自責。”
“哪怕官府要将此案大肆宣揚,也不妨礙在公告裏,夾帶一份安置受害者的告示吧?難道要眼睜睜看着那些無辜之人被活活逼死麽?”沈靈犀反問。
慕懷安抿唇看着她,雖然不曾開口,神色已經代替了回答。
沈靈犀懂了。
死的人足夠多,怨氣足夠大,才能讓百姓更恨不作爲的狗官趙成,繼而恨上趙家。
沒有官府背書,她若以私人名義,去辦這件事,雖然難辦了些,也不是不行。
隻是,沈靈犀還想再掙紮一下。
将名錄再次推到慕懷安面前,“此事乃繡衣指揮使督辦,慕少卿要不要再去問問皇太孫殿下,能不能……”
“絕無可能。”慕懷安想也不想就回道,“此事鬧得越大,對那位就越有好處,他絕不會出手。就算他願意,皇後娘娘也不會……”
話還未說完,隻聽見一個淡漠的嗓音,從簾子外頭傳進來,“我倒不知,繡衣使做事,何時輪得到旁人來置喙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