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蠻美豔貴氣十足的表妹,柔若無骨舞技驚人的絕色麗妃,善解人意溫柔可親的淑妃,當然,還有最是讓他心動不已憐惜百倍的柔妃。
這樣四個各具特色的美人,也不過是他後宮上千佳麗中能讓他稍稍記挂的幾個,那麽多美人,總有更年輕更漂亮的等着他去寵幸。
甚至無需他做什麽,隻要他的辇車在美人們的宮室旁稍做停留,美人們就會盛裝打扮,花一樣的來到他面前,千般讨好萬般奉承,隻爲他片刻歡心。
在這麽多美人中,他的皇後,格外的不起眼。
有時候,夜深人靜,睡的最沉的那一刻,夢裏也會飄過支離破碎的場景,那些久遠的幾乎忘記的記憶,他往往從睡夢中驚醒,然後迷迷糊糊的想着,哦,以前,我是那樣的麽,和皇後,也有過那樣的日子麽,轉眼卻又重新睡了過去。
随着他做皇帝時間越久,皇後在他眼中越發的不起眼,原本血肉豐滿的一個人漸漸退化成了一個符号,在他和美人們飲酒作樂的時候,化做一塊安靜的布景闆。
這樣很好,一個後族綿軟無力的皇後,一個沒有子嗣的皇後,一個戰戰兢兢全心全意爲他打理後宮的皇後。
反正,有那麽多的美人給他生孩子,中宮無子,又有什麽大不了的呢。
美人遲暮,英雄暮年,再美麗的女人也有老的一天,麗妃擦再多的粉也遮不住眼角的細紋,元妃穿的再華麗也比不過她身邊十八歲的小宮女,每個人都想挽救自己的青春,他也如此,所以他選擇了去那些更年輕的美人身邊,每當他伸手攬住她們的細腰時,聽到她們的驚呼,總讓他覺得自己還年輕。
人生似乎很美好,唯一能令他皺眉的,大抵是他的兒子們了,熊孩子們都很優秀,而且都想當皇帝。
不過,有他在上面壓着,他們也翻不出什麽浪花,隻要等他臨死前,随便指一個當下一任皇帝就完了,抱着最近寵愛的何美人,吃了一顆美人親手剝的荔枝,高勳漫不經心的想着。
隻是世事總是不盡如人意,他也不知道事情怎麽會發展成這樣的——二兒子去江南防澇赈災,卻牽扯出三兒子的貪墨案,接着在回城途中又先後被老五老六狙擊,兩個人還聰明的打着老三的旗号。
就這麽一個算不上什麽的起因,轉眼之間,折進去他四個兒子,随後事态如脫缰的野馬一發不可收拾——長子造反,三兒下毒,老七玩刺殺,一個接一個,等他緩過勁,他一群兒子竟然死了個七七八八。
幾個情分最重的妃子一個不落的牽扯其中,等他卧病在床,發現身邊竟然隻剩下了皇後一人。
他本能的不再相信任何人,又控制不住的想要親近這最後一份溫暖,所以當皇後告訴他,立他圈禁的長兄之子爲太子時,他震怒後還是忍了;當皇後告訴他,她是故意把他的兒子們培養成才,又在他們争鬥時稍加撩撥,才令他們的争鬥進入白熱化你死我活的狀态時,他暴跳如雷,最後還是忍了。
隻是,當他纏綿病榻,用盡餘生寫出對草原群蠻的攻略時,隻求她送到新帝面前,她卻不屑一顧時,他一口氣哽在心口,到底沒熬過去。
死不瞑目。
死之前,他也曾想過,死後是個什麽場景,大抵是牛頭馬面過來把他勾走,到閻王面前算一算功過吧。
他萬萬沒想到,再次睜眼時,看到的竟然是自己的寝陵!
沒想到,生前耗費數年建造的豪華陵墓,死後成了困住他的囚牢,早知道有今日,當初他一定把禦花園都圈進來。
每日裏,他無所事事,從陵墓的一角走到另外一角,數的清清楚楚,南北長九百九十九步,東西寬亦是九百九十九步,看來那幫工匠倒是一點都沒偷懶。
陵墓裏一片珠光寶氣,屏風,桌椅,軟榻,都和他生前所用的一模一樣,書桌上擺着他最愛的青龍筆洗,百寶櫃上放着他常常拿在手中的玉如意,他當初的心愛之物一個不落,都陪葬了來,看來他死後,他的皇後倒是一點都不吝啬,高勳自嘲的想着。
隻是,這些到底是死物,看久了,也就那麽回事,若是能回到死之前,他不會跟皇後怄氣,隻求她能多陪葬點書。
也不知道困在陵墓裏多久,忽然有一天,一股濃郁的香氣飄了進來,他仰着頭,鼻子抽了又抽,順着那股香味飄了出去。
一路飄到了禦花園中,一眼看到了兩個年輕的宮女在燒着香燭紙錢,他頓時悟了,那香味,怕就是香燭的味道。
他就飄蕩在半空中,看着那兩個宮女燒完了紙錢,又把香燭用石頭擋了,立在紙灰旁,一人提着宮燈,一前一後的就要離開,他下意識的就跟了上去。
一路上,穿過重重宮殿,遇到不少宮女内侍,隻是所有的人或者物都隻有黑白二色,又無聲無息,看久了,比呆在陵墓中更令人煩悶,隻恨不能拿出一桶顔色,潑上這黑白的畫卷,再弄來銅钹皮鼓,狠狠的弄上一通聲音。
他百無聊賴的看着,漸漸判斷出,這兩個宮女年紀雖輕,地位卻極高,幾乎所有碰到的宮女内侍都要先給她們行禮,再避過一旁,讓她們先過,有兩個宮妃打扮的,亦是笑臉相迎,仿佛她們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人物。
也許,大概,這兩個宮女是新皇身邊伺候的女官?
想到這個可能,高勳的眼睛一亮,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角,對于搶了自己皇位的皇侄,他表示十分有興趣。
也沒注意到這兩個宮女進了那座宮殿,他尾随其後,轉過一道屏風,突然之間,他眼前一亮,一個窈窕的身段,隻穿了件淺黃色的家常褂子,一頭黑發随意的绾在腦後,露出飽滿的額頭和漂亮的美人尖,然後以這個女子爲中心,一片黑白之中,漸漸的渲染出了顔色,淡青的帳子,淺綠的桌布,靛藍繡花的靠墊,鋪天蓋地,美好的令人喘不過氣來。
有那麽刹那功夫,他震驚于皇後和初嫁他時一樣年輕的容顔,他很快清醒過來,沉默片刻,看着皇後那熟悉的臉,揚起下巴,調頭義無反顧的離開。
踏出宮門的那一刻,眼前的色彩潮水一般的褪去,一切重歸黑自二色,他駐足半晌,毅然的踏出了腳——哪怕是重回無色的世界,他也不要和仇人共居一室!
這一次,他不再受到墓室的限制,卻也不能随心所欲的飄蕩,他發現,自己活動的範圍被局限在陵墓和皇宮兩處。
在黑白的皇宮裏遊蕩了幾日後,高勳控制不住的向着慈甯宮飄去,隻看一眼就好,他告誡自己,這是爲了不忘記仇人的面孔,而不是受到那些該死的顔色的吸引。
這一次,他呆了半天功夫,看着自己的前皇後用了一下午的時間,指使十幾個宮女采摘各色花朵,又搗碎成泥,再飄染到指甲上。
真是無聊,他想,這女人花了一下午的時間,就染了十個指甲。
接着,再一次,突然就有了聲音,他聽到一個活潑的小宮女笑嘻嘻的問道:“娘娘,不是說女爲悅己者容麽,咱們打扮了也沒人看啊。”
他的耳朵一下豎了起來,對啊,女爲悅己者容,他都不在了,這女人打扮起來給誰看呢!
他的前皇後的聲音稱不上有多悅耳,可她一開口,他奇異的感覺到了溫暖,真是見了鬼了,他一個不會渴不會餓的鬼,怎麽會感到溫暖。
“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自己心情也好啊,心情好,人就格外的有精神,旁人看了也舒服。”
打那以後,他隔三差五的就溜過去,看着他的前皇後變着花樣的玩,沒錯,就是玩,今天帶着一群年輕漂亮的宮女們放紙鸢,明日又帶着另外一群同樣年輕漂亮的宮女們遊船,他有時候忍不住酸溜溜的想,這個皇太後可真會玩,比他當皇帝的時候還會享受。
這一天,她起床的時候就頭重腳輕,連打了幾個噴嚏,連他都看出來了,她怕是傷風感染了風寒,高勳忍不住幸災樂禍的想着,這下該消停一天了吧。
等用完了早膳,她卻叫人把軟榻搬到了外面,曬着太陽,笑眯眯的吩咐道:“你們踢毽子,我給你們數數。”
看看前面活潑潑的一群年輕宮女,再看看笑的一臉溫柔的前皇後,高勳一直繃緊的心弦,突然就松了下來,
他飄到她旁邊,不動聲色的占了軟榻一角,眯眼看着上方的暖陽,漫不經心的想着,這日頭可真好,這種天氣,果然就該看美人們踢毽子。
從那一天開始,他再沒離開過她身邊,看着她從容的度過每一天,悠閑的享受着每一刻時光,有時候甚至都忘了自己是誰,好像他就是她,一直過着這麽舒服的日子。
當黑暗襲來,他的心中一片安詳,心道,啊,終于來了,轉念又是一想,也不知道下輩子,有沒有那個福氣,可以和她再做夫妻。
當他再度睜開眼,發現自己成了顯慶帝的二子時,心裏平靜異常,隻淡淡的想,大抵老天知道他上世抱負未展,所以又給了他一次機會重登帝位。
知道孝賢皇後已經去世,他反倒松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依戀着那一份甯靜,卻不确定,看着韶華已逝的她,是否會保持初心。
結交群臣,在年輕俊傑中不動聲色的拓展影響力,重活一世,他淡定而從容,有條不紊的奔着帝位而去。、
然後,到了林家的遊園會。
那閑庭野鶴的姿态,那泰然自若的神情,隻一眼,他就認出了她。
這一刻,他隻想仰天長嘯,原來,他重活一世,不是爲了什麽一展抱負,而是爲了和她再次相遇。
滿心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