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昱心道,我勒個大草,草草草!
等朕上了台,直接誅了長安侯九族,叫你學琴,叫你學琴來泡朕的皇後!
不不,那樣太便宜這厮了,還是男的流放女的賣入樂坊!
葉傾一怔,放下茶杯,“如此,倒是要洗耳恭聽了。”
長安侯世子微微一笑,左手按弦,右手輕撥,一首锵锵之曲從他手下進發而出。
高昱一怔,長安侯世子鋪墊了那麽多,彈的竟然不是鳳求凰。
葉傾亦是愣了下,随即坐直了身體,認真的傾聽起來,她出身高貴,琴棋書畫均有涉獵,隻是除了書棋兩樣,剩下的琴畫都不過爾爾,但自幼接觸的便是當世大家,但凡入耳皆是名曲,故而一曲好壞卻是能輕易聽出來的。
竟是一曲将進酒。
曲風先是歡快無比,賓朋滿座,主人即将遠行,客人們紛紛上前敬酒送行,請君再多飲一杯吧,再往西,出了陽關,就沒有故人啦!
高昱聽得分明,嘴角浮上一抹冷笑,這是以此曲作别,把皇宮喻做了陽關麽!如此也好,從此以後,故人兩别。
葉傾亦是作此想,一時間,臉上也帶出了幾抹惆怅,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故人是路人。
正惆怅之際,長安侯世子十指連彈,曲風驟然一轉,慷慨激昂,憑空帶出了一股豪邁之情,便像是那酒席的主人,辭别了故人後,縱馬入大漠,眼前一片黃沙,唯有落日長河!
長安侯世子的手指越動越快,曲子也越來越有力,每一個音符都仿佛化作了刀槍劍戟,眼前一片腥風血雨,主人的心卻是越來越堅定,兵戈鐵馬,鐵血黃沙,染紅了江山。
肅殺之音又是一轉,低沉,肅穆,百戰歸來的将軍面對錦繡河山,喃喃而語,吾願,無悔!
随着最後一個铿锵有力的尾音,長安侯世子停下了手,房間内再沒有琴音響起,餘音卻依然萦繞在耳邊,讓人心蕩神馳難以自已。
葉傾容色肅穆的站起身來,“世子大才,容我一拜!”
說着,她雙手置于身前,深深的彎下了腰。
卻是她小看了這一位長安侯世子,方才彈奏的,哪裏是什麽将進酒,分明是一首将軍曲!
曲中豪邁,眼望江山的胸懷豈是區區兒女之情所能相比的!
長安侯世子坦然受了這一拜,葉傾接下來的話卻令他啞然失笑:“世子果然天生就是彈琴的,方才一曲,已得琴中三味,更難得的是世子的胸懷,令人歎服。”
長安侯世子白皙的臉上浮上一層霞光,擺手道:“休要如此誇我,不過剛學了幾日罷了,也就在你面前賣弄罷了,至于胸懷什麽的,長居富貴鄉中,也不過紙上談兵罷了。”
葉傾輕笑一聲,順着他的話頭接了下去:“好,那等世子出征那日,我來爲世子送行!”
長安侯世子一怔,痛快的應了下來,笑道:“好,一言爲定!”
高昱眼皮垂落,罷了,且先留這小子一命。
送走葉傾二人,長安侯世子獨坐琴前,看着面前如枯木般的琴身,久久未動。
他自幼體弱,卻因父親和威武侯彼此競争的緣故,逼的他不得不和威武侯世子對上。
和那個身體壯的跟熊一樣的家夥相比,他實在是有些先天不足,精力不夠,君子六藝,禮樂射禦書數中,便舍了其中三樣,隻在射禦和兵書上下着功夫。
誰會想到,看着風度翩翩儒雅俊秀的長安侯世子竟是個徹頭徹尾的武夫呢。
隻是他不主動開口,又有何人,能讓長安侯世子當衆彈上一曲!
隻有她,隻看了一眼,便笑着對他說,你手指這麽修長,一定很适合彈琴。
他試了,他果然極有天分。
長安侯世子輕笑一聲,這算不算另一種意義的知己?
他伸出食指,在琴弦上輕輕撥了下,指尖一痛,一滴血珠從指尖沁出,沿着琴弦輕輕滾落。
長安侯世子擡起頭來,喚道:“來人!”
待長随進來,卻又臨時改了主意,長安侯世子拿出刻刀,在琴尾背面隐蔽之處,一筆一劃的刻上了孟非二字。
長安侯世子,本姓孟,名非。
如此,便仿佛他和宮裏那位有了隐秘的聯系,琴是她送的,琴上卻刻了他的名。
刻畫完畢,孟非長身而起,再也不看這焦尾古琴一眼,“把這琴好生收起來。”
古有伯牙一曲高山流水隻酬知音,他如今亦是一曲了了心願,知音既去,這琴,不彈也罷。
葉傾靠坐在馬車之中,耳邊仿佛還萦繞着那铮铮琴音,心神飄遠,一時間,倒是想起了上一世的父兄,亦是勇往直前一生無悔,不免惆怅起來。
不知不覺中,馬車停了下來。
葉傾一怔,車簾已經被高昱從外掀開,他的帽子又被推了上去,一張俊臉上滿是愁苦,癡癡的看着她,嘴唇動了動,凄凄的道:“卿卿,你在往我心口上紮刀子。”
高昱生的高大俊美,此時情深意切,悲苦無限,那張俊臉一眼看去,競讓人覺得枯槁如素,縱是廟裏的姑子看了,也忍不住道上一聲阿彌陀佛。
葉傾卻隻有冷笑。
高昱這副情深似海的模樣,騙騙旁人還成,在她面前,卻是連半點憐憫也難以奉上。
原因無他,當年梁平帝四大宮妃,和他各有因緣,其中和柔妃間最是蕩氣回腸。
一個罪臣之女,一個九五之尊,生生上演了一出虐戀情深。
宮裏那時候最常見的景色,無非是柔妃在前,看花花濺淚,見鳥鳥驚心,手捧胸口,眼圈泛紅,那副怔怔的模樣,真個是我見猶憐。
梁平帝一身金黃龍袍,隔了段距離,亦步亦趨的跟着柔妃,癡癡的看着她,仿佛天下美人,就隻有她一個入得他眼。
當時他的表情,就和現在一模一樣!
那時候,柔妃在前,梁平帝在後,也算得宮中一景,宮裏不知道多少美人被梁平帝這般深情的模樣迷住,一頭紮進去,再也出不來。
要葉傾來說,柔妃那就是矯情,要真是什麽貞潔烈女,那在被梁平帝第一次臨幸的時候就直接撞柱自盡好了,或者幹脆一簪刺向這死不要臉的,以命博命,舍得一身剮,好歹也咬下他一塊肉!
梁平帝則是純粹的惡心了,殺了人家父兄,還怪人家沒對他一往情深?!
更令葉傾惡心的是,梁平帝在柔妃面前飽受情債折磨,轉頭便是一副公事公辦的帝王嘴臉,吩咐她給柔妃送上布帛珠寶的時候,可是一臉的理所當然!
所以高昱這麽一副爲情所傷的模樣,葉傾真心隻覺得惡心——帝王便是傷心,那也是極有限的。
葉傾避過高昱的手,幹脆利落的蹦下了馬車,站直了身體,下巴微微揚起,似笑非笑的道:“刀子紮了你的心口?你說的是宮宴之時,攜了元妃出席,任由我獨自赴宴;還是麗妃生産時,叫我守在門口,你卻跑去安撫卧床的柔妃?”
她每說一句,高昱的臉就慘白一層。
葉傾說完,高傲的轉身而去,隐隐間,似有重重疊疊的皇後金色鳳袍的袍尾旖旎的從高昱腳面拖過,便如上一世,二人之間的無數次擦肩而過。
高昱盯着她的背影,身側的雙手逐漸收緊,他重活一世,江山和葉傾是唯二的執念,江山自是囊中之物,她麽,早晚也得是他的。
葉傾隻覺得一顆老鼠屎腥了一鍋湯,這一趟出行,若是沒有梁平帝這個死不要臉的,一切該是多麽完美。
這樣一場隐晦的發乎情止乎禮的相遇,是每一個名門貴女夢寐以求的豔事,長安侯世子那志向高遠的一曲,更是爲兩個人的相交畫上了完美的句号。
待到垂暮之年,再回頭看這一幕,英俊的少年,含笑的唇角,淩空飛舞的手指,铿锵有力的琴音,該是多麽美好珍貴的回憶。
現在麽,被高昱這麽一攪合,還是封死在記憶深處吧!
葉傾沉着臉回到了東宮之中,守在外面的秋實抱着雙臂瑟瑟發抖,遠遠看到了她,一路小跑的迎了過來,一把就抱住了她,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念了起來:“主子,你可回來了!”
把葉傾擁進門,服伺她洗浴了一番,隻穿了身輕薄的小衣,葉傾往烘的暖暖的被子裏一躺,隻覺得渾身的精氣神都回來了。
葉傾呼出一口長氣,困意上來,閉了眼,還記得問上一句:“今兒個有人找我麽?”
秋實爲她掖了掖被角,小聲道:“就殿下派人過來問了句,奴婢說娘娘早起有些頭暈,躺着休息呢,給搪塞了去。”
高昊找她?能有什麽事兒呢?
這個念頭隻在腦子裏打了個轉,便被重重困意給轟了出去,葉傾睡死之前,迷迷糊糊的想着,等醒了再去那邊問一聲,今天她也算明白了,她和高昱之間,是徹底的不可能和好了,那麽,和高昊之間,就更要搞好關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