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邊,張逸看着面前桃紅色玻璃門上,門面用紅色的貼紙貼出【按摩】兩個字,隻是貼紙的質量顯然不好,此刻已經開始掉色了。
确認地址沒有錯後,張逸走上前,推開玻璃門。
“叮鈴!”
玻璃門上懸挂着一隻鈴铛。
房間裏,一張布簾将房間分爲内房、外房,挂在牆上的鏡子正對着兩張按摩椅。
“需要按摩麽?”
站在按摩椅旁,戴着深色的墨鏡的老人擡起頭。
“您好,我叫張逸,張書來是我的父親,我接到他死亡的通知,來給他收拾一下遺物。”
“你就是張逸?”老人将墨鏡擡起來,用左邊那隻眼睛仔細審視張逸的臉龐,“你和你父親很像。”
“哦!”
“我姓曾,我和你爹是過命的好兄弟,你叫我曾叔吧。”
“你好,曾叔。”
“坐下稍等一下吧。”
“好。”
曾叔重新把眼鏡戴好,走到一旁桌上的香爐前,在香爐裏撒上一些粉末後,将香爐點燃重新蓋上蓋。
青煙從香爐裏升起。
“嘶……啊!!”
躺在按摩椅上的男人,卻對着空氣狠狠地深吸上一口氣,閉着眼睛躺在椅子上,身體開始放松下來。
男人的聲音,引起張逸的注意低頭望向這位客人。
對方看上去已經七十出頭的年紀,光亮的腦瓜頂在燈光下都能反光。
“啪、啪、啪、啪……”
曾叔把手在老人的臉頰上輕輕拍打,手法很輕巧,高高舉起,輕輕落下,發出馬蹄般的拍打聲。
随後從一旁的箱子裏,取出一瓶藥酒塗抹在掌心,反複地揉搓後放在老人的脖子上揉捏了一陣後,做出類似鎖喉的動作:“低下頭。”
“嘿!!”
“嘿!!”
曾叔連續提了幾下,結果發現自己提不動,隻能轉過頭看向張逸:“幫下忙吧。”
“幫忙?”張逸看了看老人,輕輕皺了下眉頭。
“對,攙一下他就行。”
張逸點了點頭,将手攙扶在老人手臂上,老人的手臂很硬,捏上去的感覺像是捏在石頭上一樣,張逸用力一擡,老人竟是紋絲不動。
“用力!!”
“好!!”
老人配合着兩人的動作盡可能地讓自己的腰挺起來。
“放松!”
曾叔另一隻手托在老人下巴上,用力一扭。
“喀!”的一聲。
三人同時松了一口氣。
老人扭了扭自己的脖子,睜開眼睛,目光看向面前的鏡子裏的那張臉,手掌在臉上摸了幾下,滿意地點了點頭。
“我這一輩子,從頭到腳吃盡了苦頭,不過就是有你這份手藝,讓我覺得,我還對得起我這張臉。”
“多坐會。”面對老人的稱贊,曾叔隻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轉過身向張逸,“你等一下,東西不多,我收拾收拾。”
張逸點了點頭。
“小夥子,謝謝你啊,剛才要不是你,我還真起不來了呢。”
“沒事。”
張逸說着,目光在老人身上掃視了一眼,這時候才注意到,老人身上穿着紫色的長衫,外面套着一件馬褂。
“嗡嗡……”
這時張逸手機突然震動起來,從口袋裏拿出手機,是一條短消息。
看到上面的信息,張逸神色有些爲難,這條信息前天就收到過一次了。
“怎麽,有事了?”
“沒,朋友的父親出了意外,今天上午11點開追悼會。”
“哦,趕得上,殡儀館離這裏很近,出門左拐,去客運站的那條路,再多往前走幾步就到了。”
張逸把手機收起來:“幾年沒聯系了。”
“那就算不上什麽朋友了。”
老人半個胳膊靠在扶手上,食指和中指張開懸着手比劃着。
“我那幾個老朋友,就算是去了外地,每個月都聯系着,隔年就在一起聚聚,聽聽曲,喝喝茶,幾年都不聯系的人,别說他爹死了,他死了又關你什麽事。”
老人說得上頭伸手在衣服裏摸索了一陣後,拿出一包華子。
又摸索了一陣,沒能找到火機。
“嘿,我家那小兔崽子光顧着給我煙,沒給我火機,小兄弟有火麽?”
張逸從口袋裏拿出打火機遞上去。
老人接過火機:“我這一輩子,就兩個愛好,聽曲抽煙,喝茶唱戲。”
說着他撩開衣服,從腰間拿出一個粉色随身聽,按下播放鍵。
一曲琵琶和二胡伴奏的蘇曲小歌。
聽着小曲,老人才把煙放在嘴邊,打火機一點,香煙像紙一樣燃燒起來。
但老人也不在意,拿出一根煙遞過來:“來一根?”
張逸盯着老人手指上還冒着火苗的煙,搖了搖頭:“我不抽煙。”
“不抽煙你還帶着火?”
“應酬用。”
老人點了點頭,把煙收回去,拿着手上的煙狠狠吸上一口。
“嘶……噗。”
“舒坦,人這一輩子,什麽都是虛的,到死的時候,葬禮上能來幾個親戚,幾個朋友才是真的。”
老人起身,抽着煙,聽着曲,晃晃悠悠朝着門外走,嘴裏還忍不住跟着調子哼起來:“聽着曲,抽着煙,這才是人生嘛!”
“叮鈴、叮鈴”房門關上。
張逸目送老人離開後,曾叔從布簾後面走了出來,手上抱着一個箱子放在桌上。
箱子上放着一份死亡證書。
“給,這些都是你爹的東西。”
說着指了指這家店。
“包括這個店鋪。”
“店鋪?”張逸有些意外,他本以爲曾叔才是店鋪的老闆。
張逸看向面前箱子,伸手把死亡證書拿起來,黑白底色的相片上是一個陌生的男人遺照。
“這東西我不要,您看着處理吧。”
他把死亡證書收起來,至于那個箱子,張逸則是一把推了回去。
“不要?”
曾叔擡頭看向他。
“我嫌髒!”
自己才剛記事那年,這家夥就直接帶着小三在家裏睡覺,被母親撞破後,不僅把母親打傷住院,還抛棄了他們母子,帶着小三逍遙快活這麽多年沒回來過。
“我來沒别的意思,就想親眼看看這家夥死了,他的東西您随意,以後别打擾我就行。”
“等一下。”
眼看張逸要走,曾叔喊住了他,從口袋裏取出一張紙和一支鋼筆。
“這些東西,不管你要不要,總是要留下個憑證,在上面簽個字,省得以後爲難起我這個老瞎子。”
張逸接過紙,上面的字迹全是用毛筆寫出來的,字迹工整大氣。
大概意思是自己已經收到了遺物,以後不得在這件事上繼續糾纏。
“别說以後,如果沒有意外,我這輩子都不會回L市。”
“保不齊的事,誰說得準呢,你不簽個字,我不安心。”
“行吧。”
張逸點了點頭,拿起桌上的鋼筆,在上面寫下自己的名字,把筆放下轉身就走。
“叮鈴……”
聽到關門的聲音,曾叔把玩着手上那張簽有張逸名字的紙,站起身,拉開身後的布簾。
隻見布簾後面,有一個擺放着靈龛的供桌。
從供桌上拿出一根長香點燃插在香爐裏,看着靈龛裏供奉的男子照片,
“你那麽醜,你兒子倒是挺俊俏,嘿嘿,怕不是你老婆背着你借種了吧。”
“開個玩笑,是你兒子就行,你死了,你兒子頂上來,我就不信,我找不到那件東西。”
說着從放着遺物的箱子裏,拿出一本黑皮書放在供桌上。
手一抖,那張簽着張逸名字的紙章浮起,上面的墨迹溶解扭曲,圍繞着張逸留下的簽名,糾纏在一起形成詭異的咒紋。
咒紋猶如墨汁般流下來,澆灌在黑皮書上……
街上,張逸的步伐很輕快,街上不時能看到一些穿戴着唐裝漢服的行人在拍照,街邊到處都是古裝店,配合上L市的仿古建築做背景,倒也不顯得違和感。
“張逸!!”
一輛車從張逸身邊駛過,停了下來,車窗放下後,一個頭上戴着孝布的男人探出頭,朝着他招了招手。
怎麽在這碰上了?
“咔!”
王斌走下車,神情激動地走過來:“我剛才還以爲我看錯人了呢,沒想到真的是你,我沒想到你能趕過來,謝謝,謝謝。”
張逸聞言,知道對方誤會了,但他沒解釋,隻是順着王斌的話說道:“正要趕過去,就遇到你了,節哀。”
“王斌。”
車上一個女人從車窗探出頭。
張逸印象裏見過女人一面,知道是王斌的母親,主動開口說道:“伯母節哀。”
王斌母親木然地點了點頭:“上車一起過去吧。”
“好!”
和王斌一起乘車來到殡儀館。
“小鵬、謝謝。”
王斌其實一肚子話想要和張逸說,但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什麽話等今天過去再說吧。”張逸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就是抽煙抽出的肺癌,你還給他燒煙!”
兩人走到焚紙爐旁,王斌母親一把奪過小兒子手上的紙煙,三兩下将其撕碎扔進垃圾桶。
王斌見狀趕忙攙扶着自己母親離開。
小兒子見母親離開後,悄悄從一旁樹叢裏提出一個塑料袋,裏面全都是紙紮出來的煙,一條一條的大中華。
張逸從他身邊走過去,看着一條接着一條的紙煙往火裏面丢,突然想起今天老頭抽煙沒火的模樣:“别光燒煙啊,記得燒倆打火機。”
小兒子一呆,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來參加葬禮的客人很多,但并不是每個人的臉上都挂着悲傷。
張逸夾在人群裏,不時能聽到周圍讨論的家長裏短,幾位上年紀的老人也在人群裏,神色悲戚。
“上次我們還說好,去蘇州,聽正宗的潇湘夜雨來着。”
“老王這一走,咱們這幾個老家夥想要再聚一起唱戲,機會可就少了。”
“哼,他走得比我快,就剩下咱們這些老朋友,誰活到最後,誰沒人送。”
“去你的,烏鴉嘴!”
這時,喇叭裏響起一陣哀樂聲,壓過了耳邊的閑言碎語。
“咚咚……”
這時司儀走上台,拍了拍手上的話筒,檢查話筒的同時,也是在提醒衆人,告别儀式開始了。
莊嚴肅穆的哀樂,與司儀的悼詞一起,引得人群裏不時傳出一陣哭聲。
靜默、禮畢。
張逸随着人群排着隊往靈堂裏面走,完成遺體告别的最後一程。
往日裏覺得刺耳的唢呐聲,今天聽上去,有種不一樣的味道。
一進靈堂大門,就聽到身後大娘不悅的吐槽聲:“要死啊,怎麽這麽大一股煙味,誰在這地方抽煙。”
張逸提了提鼻子,确實是有一股煙草的味道,但沒對方說得那麽誇張,随着隊伍往前走,張逸一擡頭,就看到了懸挂在大廳的照片。
黑白色的相框裏,一個老頭面色和藹地笑着。
張逸的臉色一下難看了起來,僵硬地轉過脖子,将目光看向水晶棺。
熟悉長衫讓他不敢把目光往上看,兩眼直勾勾地盯着那雙平放在胸前的手。
左手虛握着那台粉色随身聽,右手食指和中指微微曲張,做出夾煙的姿勢。
喪樂裏的唢呐音調越來越高,張逸腦子裏卻是浮現出老人的聲音。
“聽曲抽煙,聽我自己的哀樂,我也要抽根煙……”
(本章完)